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五四


  「伍寶笙。」小童也有所感觸的說:「你記得去年暑假後開學的時候,我們去看《樂園思凡》?我們討論過校風的事嗎?你說我是鬥士。我得的印象深極了。我有生命一天便要為正義鬥爭一天。藺燕梅跳的舞,表現的故事又太像《樂園思凡》裡的情節了。我怎能不那麼拼命到處宣講!」

  「聽見了沒有,沈葭。」馮新銜說:「伍寶笙說她的工作並不是因為畢業便停頓了的。小童說他的志氣是與生命同存的。我聽了很有感。我覺得有了這樣看法,大家很可以不必傷感了。如果是感情用事,那不必說是畢業這麼大的事,人每分鐘每秒鐘都應該為過去的一分鐘、一秒鐘悲泣。我們高興起來罷!」

  沈葭用感激的眼光看了他,點了點頭。她是那種善良、和婉、柔順的女孩子。她想馮新銜這許久還惦著她的情懷,便生了無限感激。這些道理她聽了也明白,也得安慰,但是她自己是不會去這麼想的。她得的安慰與其說是得自這道理不如說是得自向她解釋這道理的人。這種性情的女孩子常常是這樣的:把一宗道理給連上一個人的相貌才能牢牢記著。她日後想起來時,不說:「這事有一個道理是如此,如此。」而是說:「某某人,對我說過,那道理是這樣、這樣,真使我忘不了。」說著還會追憶當時情景,而神往久之。那種神往的眉眼常是非常動人的。

  馮新銜看了沈葭的一點頭,他心上想:「她真是那種癡情的孩子。不知道將來是誰得到她,那個人一定是幸福的。」他又想:「我怎麼會想到這地方上了?莫非是伍寶笙所說留戀同窗的情操?」因之他也放任自己的眼睛流連在沈葭那種感激、滿足的神情上許久。

  走到了南院門口,小童問了馮新銜知道他是進城去報館領稿費。他自己沒事情做就跟了他一同進城。伍寶笙同沈葭一齊走回南院宿舍去。在路上伍寶笙問沈葭說:「你姐姐比你大幾歲?」

  「大一歲。」

  「姐姐如果今年出嫁了,那麼妹妹呢?」

  「鬼!問話有這麼繞彎兒的?」她要打她。

  「我們學科學的人是逢事都希望找出個規律來的!」伍寶笙笑著說:「我今天可有了正確消息。」

  「哎!」沈葭是忍不住要問的。她明知道金先生是有心來娶她的姐姐。可是眼看都考完畢業考試了。消息倒沉寂起來。真不如傅信禪和何儀貞的事。何儀貞現在已整天心不在書上。似乎頗有點秘密,高興得嘴裡藏不住似的。她聽了伍寶笙的話,心上一動,又偏要裝鎮靜,她說:「要告訴就告訴。別這麼自己憋不住了,還要等人求著才說!」

  「我的脾氣都叫你摸熟了!」她故意笑著說:「真是同學四年的好處。算了罷。我也就不用說了。咱們談點別的罷。聽說傅信禪在地方法院做事了。」

  「哦!」

  「他現在好像就可以和何儀貞結婚似的。」

  「哦!」

  「當一個法官的太太也不容易!」伍寶笙嘆息,凝神,如親眼看見一樣:「比方說,老爺判了個罪名,別人想起太太心軟,去哭著求。何仙姑又菩薩似的。叫她怎麼做呢?再比方有那麼個二十多歲兒的小媳婦兒,出了點事帶到法庭上來。老爺剛要判罪,她就這麼掏出小花手絹兒來,一抹眼睛,又哭,又鬧,撒嬌撒癡起來。不說老爺見了可憐。太太在家裡也放心不下呀!哎唷!媽呀!」原來沈葭看她有聲有色的越扯越廢話,心上氣極了,狠狠地擰了她一把。

  「叫你拐彎兒說繞脖子話罷!」沈葭說:「這一下擰在你身上,還不知道疼在誰心上呢!」

  「我說你不懂我的脾氣呢!」伍寶笙說:「我會叫你一擰就服你支使了?」

  「姐姐!好姐姐!」沈葭作著鬼臉說:「這兒說話不方便,我請你去吃米線大王去罷!」

  伍寶笙聽了大笑起來,說:「虧來法官太太不在這裡,如果她告訴了法官說我受了賄賂便怎麼了?」

  伍寶笙是當真得了一點消息的。不過她要斟酌怎樣說出來。方才她是從陸先生那裡來。正和陸先生談著評閱一年級生的生物考卷的事,金先生一推門進來了。陸先生說:「正好!」說著把身子向後一靠,靠在椅背上,又從抽屜裡取出煙斗和一盒煙絲來兩人各自裝了一鬥。

  「寶笙。」陸先生說:「金先生是和我約好了這個時候來和我商量一件事的。你在這兒正好,不必走,大家談談。」他又向金先生說:「這種事我們過了時代了。還是問問她們小姐們,知道得多。」

  金先生素知伍寶笙聰明懂事。看見她正對自己望著,便忙說:「請坐,請坐。歡迎。歡迎。」伍寶笙原是站著的。她知道兩位先生一裝上了煙斗便起碼有一個鐘頭好談。正準備走。聽了這話,便坐下來。對陸先生說:「陸先生。是你叫我旁聽的。我可不知道是什麼事。恭敬不如從命。」

  「好!我來起個頭兒。」陸先生說:「金先生依了他的時間分配表,同時也看到了一個女孩子的性情,決定在這個時候容她安心考完了大考,然後這個四十歲的老頭子要辦他的終身大事啦。」

  「還沒有這麼快。」金先生笑著說:「陸先生太樂觀了。我是這麼打算著。這裡面問題多得很呢!」

  「金先生自己的問題?」伍寶笙問.

  「我的問題也有一點。」金先生說:「主要的是還沒有和人家談起這件事呢!」

  「哎唷!」伍寶笙笑了起來。她不好說什麼。她心裡想,這樣兩位先生,約好了時間來談話,談的卻是一件連影子也沒有的事。撇開他們的年紀,學問,地位不談,光就這件事來看,真像兩個小孩子。

  「金先生正是來問我,是直接跟她本人說呢?還是先托人問一問她的家裡。」陸先生說:「我也同樣拿不定主意。」

  「二者各有利弊。」金先生逢上了講述理由的事,話便長了。他正要講下去。伍寶笙聽了,更是想笑。她露出了笑容不敢再笑。只好用眼看了地下,心上想:「全是廢話!」

  「先別講道理了!」幸虧陸先生攔住了金先生:「早晚是要說的。家裡也要說,本人也要商議。我們準備一下,如何說來才是正好。」

  「就是這個道理啦!」金先生忙說:「如果不成功,至少要別鬧成笑話。所以詞句,及當場情況,都要先布成一個局格!我就是為了這事躊躇不決!」

  兩個人越說越遠。看去好似是談到正經題目上,興致正是高得很。不過依了這樣說下去,說到明天,也是不會真把事情弄成。只有約期另談。伍寶笙想起凡是動物都有求偶本能,一位心理學家,一位元生物學家倒沒有了辦法,她便有話想說。陸先生看出來了,就問她:「寶笙,你也聽了半天了。這個困難你有辦法解決沒有?」

  「金先生。」她說:「如果陸先生是那一位小姐,恐怕早答應您了。背地裡說求婚的話,人家想答應也無從答應起呀!真是叫我聽了擔心。說不定有那麼一天,金先生當面給人家提起了,人家點頭答應,金先生還看不出來,鬧得難為情呢!」

  兩位先生大笑起來。

  「別忙!」陸先生說:「這話有學問!我來問問看如果那樣便怎麼好?人家會不會已經表示過了!」金先生聽了也著了慌,忙忙思索有沒有這樣的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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