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三四


  「對了。」朱石樵說。「是『文昭關』。你不愧是學文學的。方才在那邊我聽見人家硬說是『戰長沙』。沒把我氣走了!」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余孟勤說:「這雲南說書,我才能懂一半。」

  「我也只懂一半。」大宴說:「可是我們不說話,仔細聽。你看我和蔡仲勉,一聲也不出。」

  「人家就沒希望大家全不說話這麼聽。」小童說。

  「人家希望到時候給錢。」蔡仲勉說:「我沒有錢,便捧個人場。」

  「你外行了。」小童說.「茶館是分類的。有說書的,茶錢便多些。用不著單外給。」

  果然,「文昭關」已經說完了。又接了一段「戰宛城」也沒有來要錢。朱石樵說:「好險。我身上只剩了一支洋蠟錢了。給了他我就不用開夜車了。」

  「我捐助。」余孟勤說:「一支蠟太暗了。又犯了老毛病,不愛惜自己!在此地寫幾個字的草稿也還罷了,回去哪能這麼幹?身體也是要緊的。比方你學業剛剛有點根基,便『不幸短命死矣』,我們對你的批評是要很苛刻的!」大家聽眾孟勤義正詞嚴,便都望了朱石樵,很愛惜的樣子。余孟勤又說:「你寫這篇文章我每晚助蠟一支,你自己點一支。有這支蠟照著時你筆調就要緩和些。」

  「好呀!」小童說:「我也助一支,白蓮教,你不用買了!」

  「又來啦!」大宴說:「你別又一支了。我來半支,你也半支罷。不給現錢,給現貨。」

  兩個一年級學生聽得入神,也都暗暗為朱石樵歡喜。朱石樵只是說:「也好,也好。好!好!」

  余孟勤又說:「那個傅信禪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前些天說要翻譯威爾遜的一本國際公法。我說那本書太淺太教科書味兒了。他說他是不得已。惟其是教科書味才好賣錢,他太窮。我想也算了。他英文很差。翻一本書也可以有許多好處。你們知道怎麼樣了?」

  「我看翻不成功。」大宴說:「他的目的在錢。便無從得這推動力。他根本買不起這許多紙。翻好了,又不見得准有人給出版。他便會心冷了。況且,國際公法看譯本不及念原文。」

  「傅信禪的情形不同。」余孟勤說:「他是孤兒教養院出來的,那個地方天生地不許人有野心,他便看出魄力不夠來。」

  「我們這個又野心太多了。」朱石樵說:「你們看小童。他不但混身上下全是野心。並且盡是白日夢。」小童聽了看著蔡仲勉薛令超笑。

  「不過他是一員福將。」大宴借了才從說書的那裡聽來的一個名詞:「他們學理科的一切有程次。按步就班的走,就是了。」

  「你的題目到底是什麼?」余孟勤問。

  「我們是好些人一個題目。」小童說:「二年級一入系,便由先生看學生興趣派定了。這一作就是三年。畢業時就是論文。不分寒暑假全要作。自己單外還可以有題目。現在這個總的,是陸先生指導的遺傳上的東西。」

  「要一氣作三年試驗?」蔡仲勉吃驚地問。

  「三年!」小童說:「還是短的哪!我們用的是荷蘭鼠,是生殖快的。若碰上了長壽的,像龜,人的壽命還熬不過他呢!」

  小童他們對於用心已經是成了習慣,沾了一點學術味兒的東西全愛好,所以大家雖然學的不同,談起來一樣投機。聯合大學的工學院,獨自放在城東南外,拓東路上,學生們便覺得吃虧。他們功課既已相當緊迫,看課外的書時候便很少。談來談去,全是工程同計算,不及這邊幸福,談天之中等於上課。講說,胡扯,甚至賣弄,對他自己說是溫習同訓練對自己知識的組織力。對聽的人說是增長學識。事實上也是讓學生們閑在點兒才好。何苦把他們好奇心最強,求知欲最盛的年歲給忙過去,等到人老了,再回頭找學問,真是「時過而後學則勤苦而難成」了。

  環境是環境。作不作還是在自己。宋捷軍寒假後考試成績發表,大家一看他缺考及不及格的功課過了所限的分數。開除了。去看他時他早已不在校裡。馮新銜曉得,後來才講出來,原來他在學期開始之時早已念不下書去了。因為這時通緬甸的一條公路貿易正發達。混水好摸魚,亂七八糟的白手成家人真不少。有野心而不想走正路的年輕人就趨之若鶩。宋捷軍在校中時為了找工作便到一家貿易行去。沒有多久,茶館中就看不到他了。他衣裳也穿得漂亮了,課也不常上了。口袋裡似乎有掏不完的錢,並且常有新東西送人。金先生和他沾點遠親的關係的。有時很嚴厲地問他將來打算怎樣?是否從此不再上學了?他只說現在完全是一種作事補助學費的意思。這裡比校內許多工作省事,而且掙錢多。不料麻醉人的享樂日子過慣了,他便走上了投機商人的路子,有時竟曠課遠去,到緬甸去經營貿易。他對求知的欲望也不強。對學問的目的及需求,也茫然的很。校中除了打球之外,也沒有他得意的事。開學之初,他的功課便已是一塌糊塗,英文尤其壞,馮新銜還有一門社會科學與他同班,便追著他要給他補習。他卻和馮新銜說:「不用補了。補也白補。念完四年畢了業,能夠掙多少錢一月?現在教授們收入還及不上一個汽車夫。你再跟他們學能學到多少?」馮新銜聽了氣得想打他。他又說:「運輸貿易是個新興事業,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什麼事不能做?」馮新銜便由他去了。後來大家聽說他弄得很不錯,自己有點錢,有些輛車,並且常川住在仰光,有事才坐飛機走上一趟。又弄了個公務員的名義。學校裡的朋友本來還很惦記他。金先生說這又是關乎性情的事。說他是個心思浮淺,思想不能出奇,只會模仿不會創造,並且不能刻苦。這好像很成功的局面完全是環境趨勢所造成。同時是個沒有根基的幻像。而且以他不能創業的缺點來說,想他能成功地守業也不大可能。所以常說給別的意志不堅強的學生們聽,勸大家別為外面繁華景象所欺,誤了自己腳跟下大事。他說:「做事要挑阻力大的路走。事業大小,便幾乎以做起來時之難易來分。同時人要抵抗引誘。而引誘是永遠付不出抵抗引誘那麼大的酬勞的。宋捷軍順從了引誘,你們已經看見的酬勞是如此。你們試試抵抗引誘看!也許那時才懂的什麼是真值得追求的。如今緬甸公路上遍地黃金。俯拾即是。這太容易了。倒是不肯彎這一下腰的,難能可貴。」現在寒假快到完結的時候。已近舊年了,誰也不理會這個半途思凡的和尚了。三個月在用功,與三個月的改行,其中差別有多大呢!「為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這天晚上大家在這有說書的茶館中正談的好。忽然余孟勤向外一看,馮新銜正走過來。余孟勤現在主編當地中央日報學術副刊。在這上面按期發表馮新銜的一種分段的閒筆,形容學校中生活的,順便介紹許多在大學中的功課性質。他正要找馮新銜給他正月份稿費,卻一天未找到他。於是就喊他進來,沒想到馮新銜身邊一個人也跟了來,並且向他們招呼,原來是宋捷軍,只因為神氣裝束全改變得太多了,竟一時未看出來。一群老朋友見了面,總是很高興的。一陣招呼,拉手中,蔡仲勉、薛令超兩個人悄悄地起身走了也未覺得。

  宋捷軍穿了一身深咖啡色有小花點,及深色格子的西裝。料子實在細緻,淡淡地閃著毛茸茸的光。厚厚的一件大衣,顏色更深一點,料子也是同樣的好。淡青色的襯衣領子,簇新的,素淨,板平由衣服一襯十分顯然,中間一個深紅色的領帶。渾身上下,奇奇怪怪地一陣陣發出香水的氣味。

  他坐下來,倒還不嫌桌子板凳髒,才坐定不等說話就從口袋掏出一個紅的小扁鐵盒子,給余孟勤,說:「給你來一盒『克來文愛』!」余孟勤由他放在桌上,說:「算了罷。我早已改抽雲南雪茄了。你買這一盒香煙的錢,夠我買一條五百支雪茄的了。別叫我抽壞了嘴,再改回來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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