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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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伍寶笙帶了範寬怡進了南院裡邊一進的院子。範寬怡活潑得很,梳了兩個小辮子。伍寶笙一邊走一邊就問她。「你是哪一系的?」 「地質!」她快樂地說:「我父親就是學地質。他是中央地質調查所的主任,在重慶,我們一家全是學理科的。」 「你有多少兄弟姐妹?」伍寶笙看她有點太愛說話,就想知道她在家裡排行第幾。 「六個!」她說:「我頂小。我,還有五哥范寬湖,還是學生,其餘都畢業了!只有四姐大學沒上完,生病死了。」 「你一個人上學不想家?」 「不知道,也許想,也許不想。我也不是一個人。我還有個哥哥,今年也是新生。我有他作伴。」 「你還有個哥哥,也在聯大,也是新生?」伍寶笙是代她高興,不料招惹出更多驕傲的話來。 「範寬湖!你沒看見?新生男生裡頂高,頂神氣的一個!」她也覺得不大對:「我是說很神氣,不,總之還不錯的一個。他在同濟永遠考第一的。爸爸怕不能送他去德國才叫他轉聯大的。他什麼功課全好。運動也好,音樂也好。若不是我這回跳了一班。他比我高一班的!我考的是同等學力!我才高中二,我中學差二年才畢業!」 「我派到一位小妹妹你沒看見她。據她的保證人說也是考同等學力的,年紀也很小。下次給你們介紹一下。」伍寶笙說。 「她叫什麼名宇?長得也好看罷?」 「她今天沒有來。名字介紹時再告訴你罷。人我沒看見過。今天她沒有來。」 「她是學什麼的?」 「學外文的。」 「外文?哦!考文學院容易一點罷?」 「我不知道。考試是先評總平均分數才入院的。」伍寶笙是極有忍耐的,她不願用尖酸的話刺破她跟前這小女孩的驕氣,她索性實說:「不過以考的功課來說,文學院少考一門高級算學。」她又加一句。 範寬怡還想說些什麼,伍寶笙看出她不免要碰釘子,卻不願叫她真碰上而傷了感情。她就用幾句話把她壓住。她說:「小範。我們這樣叫你好吧?」 「好。」小範又有許多話要說:「我從中學起,人家就一直叫我小範,因為我一直是班上最小的……」 「好了。」伍寶笙說:「小範,樓上是十四號,你的房間是十四號罷?」 「你怎麼知道?」 「你自己手裡有住宿證,我不會看見嗎?現在上樓去罷。那邊是到小院兒的通道。向左轉是洗臉室,向右轉等下你自己會知道了。」 「一定是廁所!」 「別這麼喊!女孩兒家的!我也知道是什麼地方。好了。我住十一號,有事,來找我也行。回頭見!」伍寶笙依然一團和氣地說了這些話走了。她心上想:「這樣一個女孩子偏派給沈葭,叫她怎麼帶得了!」她想著便往自己屋裡走,上了樓走到門口,她想:「我可要休息一下了。」忽然,她聽見屋裡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哭。哭的聲音十分細小。她再注意聽時,哭的人已經聽見有人來,止住哭聲了。她一想:「藺燕梅!」她想起來了。她住的是一個小房間,只住三個人的。那一個史宣文尚未來。再一個就是早上陸先生告訴過她的藺燕梅了。她忙開門進去,看見那第三只原是空著的床,已經整整齊齊地鋪好了床單,枕頭全是潔白,一律沿了墨綠色的大寬邊。一床湖綠色的被,和一床上好羊毛毯也全疊得齊齊整整地。書架上一小打新筆記本子,也全用厚綠紙包了書皮。桌上鋪了一塊和床單一樣的白細布桌布,也有綠邊。桌上一個矮矮大口的絳紅花瓶是細瓷的,一瓶子粉色石竹花。花前一本厚冊子,冊子前一瓶新墨水,還是裝在盒子裡的。瓶中插了一支黃杆新鋼筆,冊子上有幾行字,冊子邊上桌布上有一塊是陰濕了的,大概是淚水罷。那個藺燕梅正倉促地想用冊子把它遮住,她順手作出闔書的樣子,然而伍寶笙已經看見了。書合上了也是綠紙包的。她趕忙站起來很規矩地。 「真是像白雪公主一樣呀!」伍寶笙想:「我這個山裡的隱士忽然在回家時發現什麼佈置都變得漂亮、耀目了,又多了一個神話中公主似的小姑娘!」 「呀!這個進來的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藺燕梅想:「她這麼溫柔,尊貴,又是這麼親切的樣子,就像耶誕節夜報喜訊的天使!白衣服,頭髮上有耀目的光!」 伍寶笙心上喜愛極了。她方才在迎新會上未能遇見的一點空虛補上了。方才被那個小範氣的那點不痛快,消失了。她看見桌上的淚痕,心上不忍問她傷心的原故,怕又惹得她哭。看她規規矩矩地站在那兒,小可憐兒的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她是有很好的口才的,可是此刻直找不出話來說,因為她兩眼不斷地不由自主地在打量,讚歎這小女孩無一不美的整個一個人。她若開口,便會不知覺的說出讚美藺燕梅容貌的話來。所以她怔了半天才說:「屋子改了樣兒,真漂亮!你什麼時候來的?」她挑了一句稱讚的話來說,又用一種親熱的口氣,生怕這小女孩怕生。她說話時的態度更叫人看了舒服的。因為她永遠是顯得那麼平易近人的。 不料,這樣小心的話還驚嚇了這個更小心的心靈。「我來了有半點鐘了。我是這麼鋪著試試的。是我把桌子改了個樣兒。」她怯生生地。好像怕她才進宿舍時那點興奮,使她大大的整理了一下屋子而得罪了她未見到的屋子舊主人。 「真是!」伍寶笙簡直一半是嘆息了。「你真是太小心了。你是我的小妹妹呢。咱們坐下來說說活兒。咱們不是生人呀!」她握了藺燕梅的手一齊坐到她那又新又漂亮的床單上。她帶著笑,又真像姐姐似的:「我早知道你了。你聽。你叫藺燕梅。你是考同等學力取的,上外文系,保證人是我的系主任陸先生。新生保護人,就是我,我叫伍寶笙是你的大姐姐。」 「姐姐。」藺燕梅叫了一聲,仍是怯生生地,不過卻像含了無限喜悅。她垂下的眼皮,與捏了伍寶笙兩手的小手,一切,全像輕輕地說:「我真願意有你這樣一個美麗的姐姐!」伍寶笙又看到她垂頭時那圓圓的兩肩。一頭柔發。 「姐姐,」藺燕梅抬起頭來。「你是不是也住在這屋?」 「就是這屋。陸先生特別把你派在這裡的。他也是新生導師的一個。」 「還有那一位呢?這裡一共三個床。」 「她叫史宣文,還沒有來。不要緊藺燕梅。人人都會喜歡你的。」 「你也是學外文的?」 「不是,我學生物,史宣文學心理。」 「啊,真是,我忘了陸先生是你們系主任了,又問你,真對不起你,姐姐。」 「別這樣。弄得我也拘束得很了。你喜歡上大學嗎?」 「真喜歡!姐姐!我真喜歡!我心上快活極了。我……」 「你還會喜歡你的先生,你的同學的!你在大學裡一定快活的。你想家罷。」 「不!」商燕梅不知所措地說。她又用手去觸了觸才合上的冊子。「不是,我也有點想。我方才寫了一點日記,我才想起家裡。」停了一停。又說,有一點作嬌的樣子:「你不喜歡人哭罷,姐姐?」 「別說了!」伍寶笙又握了她的兩手偎在自己臉上:「我聽見你哭,又看見你這個小心樣兒,我真想……我真想……藺燕梅!我有時候也哭的」。 藺燕梅就鼓起小嘴,把眼睛睜得圓圓地,望著伍寶笙點了點頭,仿佛是說:「可不是嗎?」兩個人就歡樂的笑了。 「我是姐姐,」伍寶笙說:「你叫得怪甜的。我叫你什麼呢?小藺?」 藺燕梅不說話。等著。 「不好。」她接著說:「小什麼,小什麼的太俗了。我就叫你燕梅。」 「好。」燕梅說:「我家裡都這麼叫我。」 「你的家不是也在昆明嗎?陸先生說的。」 「在。在巫家壩航空學校。遠得很哪!」 伍寶笙點了點頭。 「姐姐,聯大的學生好極了,中午我還遇見兩個男生在陸先生花園裡,他們待人也真好。姐姐,怎麼還有人說要欺負新生呢?」 「我也不信。」伍寶笙笑眯眯地:「會有人來欺負你。」 「沒有!是沒有罷?」 「一定沒有!我問你中午在陸先生花園裡你碰上了誰?」 「一個高的姓宴,一個矮的姓童。」 「是他們說要欺負新學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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