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五


  「也許。反正絕不是方才我說的那一個理由。」大宴也不再問,「其實我也有人請。這會兒還早,我洗完臉澆一會兒花,就到校門口去。白蓮教也去。余孟勤請我們吃早點。」

  「有我沒有?」小童問。

  「你去就有你。」大宴說:「反正是周大媽攤子上那些,豆漿,雞蛋、糯米飯之類。誰像你呀,又是南屏電影,還有五芳齋雞油大湯元吧?」

  「大宴!」小童湊過來低聲說。「你怎麼知道,你看見我們了?」

  「誰知道呢?」大宴也不容易被套出話來:「我還知道人家仿佛遞給你了一點什麼東西!」

  「你真看見了?」

  「她遞給你的是什麼東西?看看行不行?」

  小童忽然看見大宴鬍子已經刮完了。心上一計算時間,知道是上了當就說:「她又送給我了一對兔子,這麼大的東西你會沒看見!還騙誰呢!」

  「若是兔子才怪!」

  「若是被你看見了才怪!方才說伍寶笙來了,你還吃一驚呢!」

  「她若是沒遞東西給你才怪!方才說看見有東西時,你嚇得不敢大聲說話了呢!」兩個人都大笑了起來。小童就從口袋裡把那把鑰匙取出來,向大宴說:「大宴瞧,陸先生花園的鑰匙!」

  「什麼?」大宴看他那個鬼鬼祟祟的樣子吃了一驚:「去偷同心蘭!別胡鬧了,留著大家看看吧。陸先生種了兩年多還沒有作完這個試驗,你又要去偷花!伍寶笙是怎麼了?」

  「別吵,用不著偷。不久我就能有每一種的子三代!別告訴別人!到時候你幫我種?」

  「一定!鑰匙是不是伍寶笙給你的?」

  「她叫我去采別的不要緊的花的。陸先生叫她采了去佈置下午迎新會場的。她忙。轉托我的。同心蘭也是她找陸先生分的,我想大概作子四代太費事,她幫陸先生忙做的。我也正想養些根,明年開了春好去種。」

  「你什麼時候去摘花?」

  「吃完早點就先去看看。下午再摘。」

  「帶我去行不行?我幫你摘。」大宴是真愛那個花園。

  「伍寶笙說不叫別人進去,怕陸先生不高興。」

  「帶我去不要緊!我懂得他的試驗。」

  「你是不是想著同心蘭?」

  「就是因為要看同心蘭,也怕你一個人去摘花,把花摘亂了。你全沒個算計。」

  「那也行。」

  「那你快洗臉。我走了。」

  「我上哪兒找你們吃早點去呀!」

  「在我屋!」大宴收拾起東西就走:「快點來!」

  「大宴!」

  「什麼事?」

  「你瞧。」小童低聲說。「淨是人家請我,我什麼時候也該請伍寶笙一回了。她告訴我說,有時候請人,回請,都是好心人做的事。你說我該請她一回吧?」

  「得!這回該我有理了。」大宴又走回來。「昨晚上你的話還像是說友情不用費一點心思的,怎麼她的話就這麼管事呀!」

  「不是,我是這麼覺著。」

  「覺著!這就對了!『覺著』就是順了自然的一種現象!怕要請客也是順了自然的一種行為!你可以請她,也可以不請她。你正正經經地跑去邀請倒會把她弄糊塗了。這麼著吧,你現在有錢嗎?」

  「還沒有寄來!金先生抄書的錢他也沒給我!」

  「金先生的錢,總不出這幾天。等錢來了再說請客的話吧。快洗臉!」

  「我不洗了。大宴,我不洗臉了,行不行?」

  「你昨天洗了沒有?」

  「昨天下午還洗了!」

  「那可以了。走吧。」大宴知道這小孩子的習慣。他們走出洗臉室,大宴說:「不洗臉,也跟不穿襪子一樣?是接近上帝?」

  「差不多。我現在真不想洗。我要出了汗才能洗得痛快。」

  小童回去放好了臉盆,來到大宴屋裡,余孟勤已經在那兒了。他們笑白蓮教的頭髮梳不平,大宴說:「白蓮教是要梳抓髻兒的。梳這個分頭就沒本事了。」

  余孟勤說:「白蓮教是梳抓髻兒的?你怎麼知道?」大宴笑著說:「也就是那麼一說。」小童摻進來說:「是不是余孟勤你知道?」余孟勤說:「我也不知道。這些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一個人一生不作別的,光對付他這一點求知的心就對付不過來!」

  小童說:「是不是吃早點你請客?」余孟勤笑著說:「是。」又摸摸小童頭上說:「你的頭上也梳不平。」小童說:「那是我的商標,鳳凰毛為記。鳳凰頂上毛是這樣,這個我可知道!」余孟勤說:「你說的是孔雀吧!你見過鳳凰?」小童說:「我見過畫上的。」朱石樵說;「如果我畫一個鳳凰頭上沒有翻毛呢?」小童說:「那就是外國雞!不是鳳凰!」

  大宴笑了說:「別罵人!你知道吃早點有你沒有?」

  小童忙仰起臉來問:「大餘!有我沒有?」

  余孟勤說;「有。我起來就先去找你,後來才上這兒來的。你已經出門了。」

  小童就頭一個搶出門去。走在前面。朱石樵說:「你忙什麼小童!余孟勤錢不多了。有是有你,可是你不能有雞蛋。」

  「我不吃雞蛋!我們不能同族相殘!」

  他們走在一起。余孟勤身材最高。除了小童穿制服,三個人都穿半舊的深色藍布長衫。余孟勤面色白淨,肩平額方。小童常說:「給余孟勤畫像,簡單!用一把尺子就可以畫了!全是直角!」余孟勤長得確是方正。不過也很神氣,並不呆板,他是相當體面的。兩眼尤其有神。

  到了校門外已經有許多人在路旁攤子上吃東西了。小童一看見周大媽的攤子,就跑過去。對周大媽笑了一笑說「早呀!你家!」又對她身邊忙著洗碗的那個伶俐的小姑娘說:「貞官兒!來一碗豆漿煮糖雞蛋!」

  這裡有許多賣早點的攤子,賣的東西樣數也多。學生們又好出新鮮主意,小販們也能迎合心理。所以生意倒都不錯。在這裡路邊上吃東西其實不大好,不過此地偏僻,學生上下課又忙,到別處去吃也來不及。這公路上常有急馳的車輛把土揚得很高,學生們就只用手掩了碗。也有的車子肯在學校附近開得慢一點。學生們便暗地稱讚車上人聰明。新舍南北區只隔了這一條環城公路。學生來往非穿過這路不可。其實車子是應當開慢一點的。

  這時從西邊轉過一輛簇新的黑色轎車。車上的裝飾在早晨的太陽裡雪亮耀眼。車子式樣是最新的。開得也飛快。後面帶起一大片塵土。叫陽光照得昏濛濛地一片,又好像孔雀拖了一條未開屏的尾巴。從西往東到這方來。

  小童忙淹了碗,說:「這輛真新,開得好快!」

  「管他呢!」余孟勤皺了眉毛,怒目而視。

  忽然,到了鳳翥街北口那裡車子慢下來了,一直輕輕地滑了過來,停在校門口。一點塵土也未帶過來。車門開了,大家都向那邊看。走動的學生也停下來看。

  先下來的是一個中年軍官。待他走開一步,裡面跳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姐來。她下來了,又向車內一探身拿了一件披肩。她穿了淺色的時裝,小圓點子花。一雙淺色半高跟皮鞋,最引人注意的是薄薄的絲襪裡悅目的一雙腳。

  「媽!車上下來的那個小姐長得多美呀!」小貞官兒在極端寂靜的一幕裡銳聲的喊。那圓潤的小孩嗓音叫人人有了笑容。

  那個車上下來的也聽見了。她一手挽了披肩,伸出去拉住軍官的手臂,一手假裝做掠一下那輕垂的柔發,偷偷扭轉頭來向小貞官兒這邊來看。她那還有孩氣的眼睛正看見這邊一個青年男子穿了藍布長衫,一雙濃眉正壓緊了一雙銳眼向她釘著。她吃了一驚,怯生生地想躲,不想回身猛了,一腳踏到地上一個小水窪兒。吃了一閃,又靈活地讓了過去,沒有跌倒。她那大大的眼睛便看了地下,再也不敢抬起,只頭也不回,輕輕地說了一聲「媽!我跟爸爸去啦!」就走進校門了。

  這邊幾個人又來吃他們的早點。小童早把嫩嫩的蛋,一口吞了。他心上還有著方才那個俏麗的影子,他不知怎麼地忽然想起伍寶笙來,他說:「余孟勤,是你介紹伍寶笙做新生保護人嗎?」余孟勤說:「你怎麼知道?她作保人一定特別好罷?」大宴說:「她還會請人看電影呢,小童怎麼會說不好!」朱石樵說:「我也要說伍寶笙做起來一定好。」

  「你們說誰?」忽然小貞官兒問。

  「伍小姐。」小童說。

  「伍小姐美,還是才將這個小姐美?」小貞官兒問。

  「都美!」小童說:「貞官兒,你說呢?」

  「我也說都美!我分不出來!」

  「小貞官兒,你也美!」余孟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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