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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感和散文(3)


  針對這個情況,魯迅充分地表現了一個革命民主主義者最堅定的立場。他列舉許多事實,說明「『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是直道。中國最多的卻是枉道」,「老實人誤將縱惡當作寬容,」主張不打落水狗,卻不知道狗性不改,一旦爬上岸來,仍然會把人咬死。他還指出,如果以為落水狗可憐,則天下「可憐者正多,便是霍亂病菌,雖然生殖得快,那性格卻何等地老實。然而醫生是決不肯放過它的。」

  魯迅對資產階級虛偽的人道主義和傳統思想中所謂中庸之道作了深刻的批判,使議論和形象結合起來,以徹底革命的原則武裝了廣大的讀者。他在《寫在〈墳〉後面》裡曾經特別提出:「最末的論『費厄潑賴』這一篇,也許可供參考罷,因為這雖然不是我的血所寫,卻是見了我的同輩和比我年幼的青年們的血而寫的。」這篇文章不僅是長期以來鬥爭經驗沉痛的總結,同時也反映了魯迅本人思想的進展,一九二五年前後革命風暴對他的影響是顯著的,歷史不久又以嚴酷的事實證明了這些論點的正確。《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是一篇堅持革命原則的反自由主義的宣言。

  在北洋軍閥的黑暗統治下,魯迅一方面和封建勢力以及代表資產階級右翼的「現代評論派」作韌性的鏖戰,另一方面由於《新青年》團體的散夥,在文化戰線上一時還看不到作為核心的領導力量,他的思想在苦悶中經歷了一場激烈的鬥爭。寫於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的《野草》,除最後兩篇外,寫作時間大體上與小說集《彷徨》相同,心境也完全一致。作者援引屈原詩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作為《彷徨》的書前題辭,移以說明《野草》也完全合適。《野草》以內心抒發為主,交織著嚴肅的自剖和不倦的戰鬥,感受非常深切,探索非常艱苦。

  這種感受和探索正是動盪的時代生活的產物,在統一戰線內部日趨分化的時候,進步的知識份子由於沒有認清前進的方向,大都抱有同樣的苦悶。不過魯迅所挾持者遠,所屬望者殷,他的苦悶也便比一般人要大得多,深得多。《野草》的內容比較複雜,貫串在不少篇什裡的主要是理想與現實的衝突,也體現了存在于作者自己思想裡的同樣的衝突。他感到黑暗勢力的濃重,著力描繪了它;同時又覺得戰鬥之不能鬆懈,堅持頑強不屈的精神。《這樣的戰士》和《過客》在這點上表現得特別鮮明。「過客」經過長途跋涉,疲憊而又勞頓,然而生命的聲音在叫喚他,他還是不停步地前進著。

  無論是世故的懇摯的勸告,還是天真的熱情的安慰,都無法使他改變主意。他不清楚前面是什麼所在,料不定能否走完,卻還是謝卻一切「好意」,拒絕一切「佈施」,依舊昂著頭,奮然向前走去。「這樣的戰士」處身在「無物之陣」裡,遇見的是對他「一式點頭」,同聲立誓,他們頭上有「各種旗幟」,繡著「慈善家,學者,文士,長者,青年,雅人,君子」等等「好名稱」,他們頭下有「各樣外套」,繡著「學問,道德,國粹,民意,邏輯,公義,東方文明」等等「好花樣」,面對這些變形的假像——「殺人不見血的武器」,「他舉起了投槍」;當一切都頹然倒地,他發現「其中無物」,最後甚至連這「無物之物」也已經脫走,但是,「他舉起了投槍」;他不管自己是「戰士」還是「罪人」,是勝利還是失敗,在「不聞戰叫」的境地裡,依舊和原先一樣,「他舉起了投槍」。

  這裡雖然流露出孤軍作戰的寂寞之感,卻充滿著一個戰士的自我策勵的精神:毫不懈怠,永不退轉。《過客》用對話體,《這樣的戰士》裡出現反復重疊的語句,以表示戰士的堅韌和執著。兩篇作品的內容和當時面臨的現實有關,實質上是魯迅前期的戰鬥歷史的概括。《秋夜》以濃郁的抒情筆調,敘寫灑滿著繁霜的園裡,小粉紅花瑟縮地做著春天的夢,棗樹則以落盡子葉子的枝幹,「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夜遊的惡鳥飛過時,小青蟲為了追求燈光,千方百計地撞進室內,勇敢地以身撲火。

  經過作家思想感情的灌注,人們可以從草木蟲鳥的身上,得到富有社會意義的啟示。為「三一八」慘案而作的《淡淡的血痕中》,以敢於蔑視敵人的氣勢,嘲笑了造物主的怯弱,歌頌「叛逆的猛士出於人間」,使天地在眼中變色。寫於「奉直戰爭」中的《一覺》,則以莫大的歡欣,擁抱了被風沙打擊得粗暴了的年輕的魂靈,他們象受摧折的野薊一樣,依舊開著小花,給旅人以安慰。這些篇什都是戰鬥的抒情之作,于鬱勃挺秀中顯示了動人的力量。

  《野草》裡也有一些曲折隱晦的作品,較多地流露著空虛和寂寞的情緒。例如《影的告別》,影的命運就是十分寂寞的,「黑暗」會將它「吞併」,「光明」又使它「消失」,它只能「彷徨於明暗之間」。不過影來向人告別的時候卻又抱著獻身的意志,它願意「獨自遠行」,希望此後黑暗裡沒有人,也「沒有別的影」。又例如《墓碣文》,從「剝落很多」、「苔蘚叢生」的碣文裡,人們看到了死者的沉鬱的性格:「抉心自食,欲知本味」。但到底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只能把「微笑」預約在「成塵」之後。本篇裡的死者和生者代表了作家身上兩種思想的對立,而後進終於擺脫了前者,「不敢反顧,生怕看見他的追隨」。

  魯迅曾經自述其當時的心情是:一方面,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另一方面,又「終於不能證實: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注:《兩地書》(四))。這正是他的彷徨和矛盾。《求乞者》、《復仇》、《希望》是對虛偽、旁觀和消沉的針砭。《頹敗線的顫動》的主題略近於《復仇(其二)》。前者寫一個因為要養活孩子而失身于人的婦女,垂老時卻受到孩子和親人的鄙視。後者借用耶酥的故事,勾畫了一個為人群謀福利而又為人群所唾棄的改革者的形象。《失掉的好地獄》的題旨見同一時期所寫的雜感。魯迅在《雜語》(注:《雜語》,載《莽原》週刊第1期,1925年4月24日,後收《集外集》)裡說:「稱為神的和稱為魔的戰鬥了,並非爭奪天國,而在要得地獄的統治權。所以無論誰勝,地獄至今也還是照樣的地獄。」

  魯迅不滿於北洋軍閥的統治,同時又對那時尚未取得政權的國民黨抱有保留態度,因此認為「這地獄也必須失掉」(注:《二心集·〈野草〉英文譯本序》)。他的敏感的預見是和懷疑的心理相交織的。由於抒寫的是心靈深處痛苦的思緒,許多感想又在「那時難於直說」(注:《二心集·〈野草〉英文譯本序》),藝術表現就比較含蓄,便是傳達感激之情的《臘葉》和敘述懺悔之意的《風箏》,也都夾用了絮語與獨白。從《死火》起一連七篇,都以「我夢見自己……」開始,因為夢境適合於抒寫這種特殊的感受。在藝術構思方面,《影的告別》已經夠新穎了,而《死後》一篇,作者假託人死以後,運動神經已經廢滅,知覺神經卻還存在,從而諷刺了「青蠅」、「馬蟻」看熱鬧,發空論,欺暗室,甚至死了之後,還要販賣「《春秋》大義」等等,設想更為奇特。同書裡也有一些象《雪》、《好的故事》一類景物清新,格調明麗,而又寄意深遠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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