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敵後武工隊 | 上頁 下頁
一六


  人們,頭頂陰沉落雨的天空,腳踩祖輩耕耘的河淤地,背靠唐河,面臨河堤,被滿臉殺氣的鬼子兵簸箕形地包圍在當中。災難來臨了,災難並沒有把中國人嚇倒,個個都怒目挺胸,肩靠肩地靜靜屹立著。

  端槍的鬼子兵,前後分站兩排。前排面朝裡,後排面朝外,間隔十步,都像吃人的野獸,瞪著灰黑的沖血的眼珠,望著周圍,望著這群手無寸鐵的人們。

  「哎呀!媽呀!媽呀!疼死啦!呀……」堤那邊傳來尖厲、稚氣的孩子哭叫聲。一個中年婦女,像有人戳動她的心尖,急得想一步衝開人群。只邁了幾步,堤頂上,一群敵人簇擁而來。劉魁勝像只惡狼,咬著牙,揪提著一個布絲不掛的五六歲的孩子的耳朵,孩子踮起腳後跟,「哎呀哎呀」地雙手掙扎著,大聲慘叫著。劉魁勝狠勁地朝堤下揚手一摔:「你也算是一個數!」孩子連滾帶爬地鑽進人群,一頭紮在那個面容蒼白的中年婦女懷裡:「媽——」

  劉魁勝恭順地朝著一個手拄軍刀、身披黃色斗篷、鼻下留一撮鬍子的鬼子軍官——保定日本憲兵隊長松田少佐,彎下腰乞求說:「請少佐給我做主!」待松田一揮手,他躍起身來,瞪起佈滿血絲的兩隻賊眼,冷笑著朝人們邁了兩步:「我劉魁勝跟你們東王莊姓韋的,有殺父之仇,和你們幹遊擊隊的家屬,有亡弟之恨。今天……」

  他發狠地伸張開幹蠟般的左手,然後錯著牙齒一攥:「你們都在我手心裡攥著呢!」「打倒漢奸劉魁勝!」人群裡,不知道是誰高昂地叫一聲。隨著,爆發出「打倒漢奸劉魁勝!」「劉魁勝是漢奸!」「打倒日本鬼!」「抗戰到底!」「勝利是我們的!」「中華民族萬歲!」的怒吼。大人、孩子、老人、婦女再也憋不住心頭的憤怒,像座驟然爆發的火山,連火帶岩漿地噴射出來。風,刮得緊上緊;雨,下得急又急,風雨交加的聲音,讓衝破淩霄的怒吼給湮沒了!湮沒了!

  嘎嘎嗄,咕咕咕,嘎嘎嘎,咕咕咕,機關槍扇子面的橫掃過來,打倒了憤怒的人們;人們在槍彈橫飛的時候,還繼續地呐喊,繼續地高呼:「八路軍會給報仇!」「勝利是我們的!」……

  人們都屏住呼吸,鼓著眼睛靜聽著。河套大伯說到這裡停止了。

  「怎麼?都死啦?」賈正還想從趙大伯的嘴裡,找出一線希望。

  「是呀!都死啦!男女一百六十七口,都是老實巴腳的莊稼人哪。」河套大伯搖搖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事後,抗日政府領著咱村的人去斂屍首,我也去啦。人哪,橫躺豎臥地擺了一大片,又是剛下過雨,雨水和血水,摻合到一起朝唐河裡流。人人的身上都打得像個篩子底,挨個三槍兩槍的太少了。有個不滿周歲的白胖大小子,還噙著他娘的乳頭就死了,看樣,娘倆像是挨了一個槍子。聽說,那個胖小子,就是韋長庚的孫子——盼兒。唉!那個慘勁,石頭人見了也得掉眼淚。」

  「哎!韋長庚怎麼逃出來啦?」提到他孫子,魏強想起了韋長庚。

  「哪裡!他要在裡邊,還能闖過這一關?他是沾了看閨女的光啦。他們大姑太太病啦,頭天傍黑子才知道。他老伴忙打點了些東西,讓他黑燈瞎火地送到韋各莊,那天晚上他宿在閨女家,才脫過這個禍。趕他回來一看,房子燒得剩下個空殼殼,人死了個淨,他心裡一急,就得了個瘋瘋癲癲的病,早先,不吃東西,光幹嚎;以後,吃東西啦,還是傻傻茶茶的。有時上來勁,還嚷叫。剛才就是勁兒又上來了。」

  「他生活怎麼辦?」

  「大兒子韋青雲在咱們隊伍上,前年,調到熱河開闢新地區去了。眼下,剩他一個人,就讓他跟他的一個堂叔伯侄兒在一起過。一切生活費用都由抗日政府供給。」

  「他侄家裡還有人?」

  「唉!跟他一樣,是東王莊的村幹部,就是沾了鑽蛤螞蹲的光,鬧個死裡逃生。」

  「記住這筆血債!」劉文彬憤憤地接著河套大伯的話碴開了腔。

  啪!啪!街裡忽然傳來兩下焦脆的槍聲。跟著,又啪啪啪連響幾下。

  魏強拤滅了煙,命令人們:「馬上收拾好,準備戰鬥。」咕咚!咕咚!街上傳來一陣急劇的腳步聲。賈正拽出刺刀,喀嚓安在槍上;常景春脫掉歪把子的槍衣,將槍背帶朝脖子上一套,機槍夾在自己的腋下;隊員們各自握緊了武器。

  「你們準備著,我看看去!」河套大伯手掌擋著嘴,低聲地說了句話,像陣風似的走了出去。

  【第五章】

  一

  魏強兩眼送走河套大伯的背影,心裡像猜謎似的翻來覆去的判斷眼前的情況:「是敵人瞎串遊呢,還是發覺了我們?既然發覺了,怎麼不照直地奔這兒來,四面包圍、上房壓頂、堵門呢?要是瞎串遊,怎麼又叮咣地亂放槍?怎麼街上的人咕咚咕咚地亂跑?」弄不清敵情的指揮員,就像夜盲眼半宿走在荒原上那樣彆扭、不好受。

  劉文彬也覺得情況來得太突然。他緊蹙雙眉地瞥了魏強一眼。

  「走,院裡聽聽去!」魏強朝劉文彬打了個招呼。

  兩人跳下炕,腳前腳後地朝二門走去。

  魏強一條腿剛邁出門檻,啪!又是一槍;子彈,吱溜一聲在他們頭上掠過。

  他倆想出去,不能;不出去,心裡又急得直竄火,只好背靠牆站在院裡,等待著報告。可是報告卻遲遲不來。魏強揚臉望望天,日頭高高地懸在東南上,快晌午了。他回頭看下劉文彬,劉文彬左手抄在右手的袖筒裡;右手伸在左胳膊底下,攥緊夾在胳肢窩裡的那支槍,不眨眼地望著關閉的兩扇黑大門。

  這時,街上寂靜得叫人心裡發煩。魏強緊鎖眉頭,煩得直搓手心。

  大門吱吜一響,他倆像兩隻貓,嗖嗖鑽進柴草屋。噔噔噔,音響不大、非常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地傳來。魏強輕輕掀開穀草簾子一看,原來是河套大娘,她端著個盛棉花布絮的小筐籮走了進來。他倆急忙迎了上去。

  「怎麼回事?大娘。」魏強壓低嗓子問。

  「你們沒有聽見槍響?畜牲們又來啦!」大娘的神情非常緊張。

  「來多少?」

  「不知道。」

  「是鬼子還是警備隊?」

  「摸不清。」

  「他們哪兒下來的?」

  「誰知道啊!」

  魏強問得急,大娘答得緊。魏強連著來了個三問,大娘回了個三不知,急得他直勁地抓腦瓜皮。他不時望著大門,還盼望有個人擠進來。沉默一會兒,魏強又問:「大娘,他們從哪邊進的村?」

  「聽說,進的北口。」

  魏強聽過,心又提揪上來。根據以往的規律,凡是進西王莊村北口的敵人,多半是從保定來的,結合剛才焦脆的槍聲,極大的可能是鬼子。劉文彬也覺得情況有些嚴重,忙問:「大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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