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敵後武工隊 | 上頁 下頁
一五


  「這……誰家有槍,可……可摸不太清。」

  「我們知道。」韋青雲把槍朝腰間一插,從懷裡摸出劉茂林的小手槍,最後又掏出個紙片片。他拿張紙片片在劉茂林的臉前一晃,忙揣到懷裡。「這上頭寫得清清楚楚,連你的槍,也在上邊寫著哪。其實,你都知道。」

  「我知道的,」劉茂林抓抓謝了頂的腦袋,嘬嘬牙花,「劉洛殿家,有杆湖北造;春林哥家有杆老套筒;仁壽堂一大一小;張家大院是個獨打一……」

  「你還忘掉了一家人家。」韋青雲根本不知底,他從懷裡摸出的紙片片,也是個唬人的東西。他見劉茂林說完,又趕忙咋唬了一下:「不用看本本,我心裡記得可清哪。你再想一想。」

  呆了一袋煙的工夫。

  「噢……噢,」劉茂林拍著腦瓜門,像想起來似的,「還有俺們老大他丈人家的那一支。你看我越老越糊塗,光說別人,忘了自己親家。」

  「你就受累跟著跑跑吧。」

  韋青雲伴同劉茂林,一夥子拿武器的人,緊跟在他的背後,像群上山打狼的獵人,挨戶去起財主家的槍。

  劉茂林在一溜十五橋是個說一不二的人,哪受過這個窩心氣。經過起槍的一場風波,連驚帶嚇,又擱上氣,不多幾天就病倒了,沒有兩個月的工夫,死啦。

  臨死前,劉茂林把他的兩個兒子——劉魁勝、劉魁利叫到跟前:「爹這病是叫東王莊幹遊擊隊那個姓韋的小子氣的。你倆要是劉家的種,一定記住這口怨氣,給爹報這個仇。有朝一日到了東王莊,要殺姓韋的雞犬不留,要把幹遊擊隊的都宰了;連個孩子伢,也要給我劈個兩半……」他後槽牙咬著,雙腳一蹬,脖子一挺咽了氣。

  劉魁勝家弟兄倆,發送了他爹,攜帶些細軟,帶領家口逃進保定城;日子不多,都在日本華北駐屯軍桑木師團的津美部隊當了便衣特務。

  韋青雲組織的那班遊擊隊,呆了不多日子,也調進山裡,在完縣編成八路軍的三十三團。

  駐保定的鬼子,自從有了劉魁勝、劉魁利這兩個壞蛋,就像瞎子有了眼,天天出來掃蕩,三六九的來保定東南鄉,不是搶了清涼城,就是燒了東顧莊,折騰得天昏地暗。

  發大水的第二年①秋天,韋青雲帶領三十三團的兩個連過鐵道,住在冉河頭;天明,就和劉魁勝、劉魁利領來掃蕩的鬼子打起來。劉魁利就在那次戰鬥中,又讓韋青雲的隊伍給揍死了。

  ①指1940年。

  這下,劉魁勝跟東王莊姓韋的更是仇上加仇,恨上添恨。他總是編法地想朝東王莊闖。

  去年晚秋一個陰沉的黑夜,東北風不停地吹打秫秸籬笆;秫秸籬笆像個心懷幽怨的婦女,嗚嗚地啜泣、悲啼。

  劉魁勝像只狗似的,瞪著狡黠的雙眼,在對面看不見人的夜裡,提一支駁殼槍,領著三四百名鬼子,還有一群特務隊,東張西望地從保定朝東王莊闖來。離東王莊一裡多地,分成兩路:一路順唐河西堤根朝南蹅,一路由劉魁勝帶路,沿著東、西王莊中間的大水坑坑沿,也朝南偷偷地蹅了去。兩路都是一邊走,一邊選擇地形,一邊佈置隊伍。東王莊像個不知名的物件,慢慢被裝進這條人為的布袋裡。

  傍明子,東北風哀嚎得更緊促,天色更加昏暗、陰沉。東王莊的南上空,刷地一顆賊亮的綠火球,像只箭似地升上去,劃個火鉤子形,急劇下降,消逝了;跟著,又是一顆。東西兩路的敵人,用信號彈取上聯絡,會合了。這個人為的「口袋」,就這樣綁紮死。

  樹上,巢窩裡棲睡的烏鴉,被突來的聲音攪醒,噗啦飛離開,咦呀咦呀,在東王莊的上空,盤旋著飛叫了幾聲,便朝向遠方飛了去。

  陰沉鬱悶的氣氛,籠罩住東王莊;東王莊的人們,還沉浸在香甜的夢境裡。

  隨著啪一聲短促的槍響,四面八方都嘎嘎嘎咕咕咕,嘎嘎嘎咕咕咕像疾風驟雨似地響起了機關槍。

  槍聲驚醒沉睡的人們。寧靜的村莊立即出現大人吵、孩子哭、驢叫、狗咬……一片噪雜、喧鬧聲。啪啪啪,村外連續幾聲震耳的槍聲,是敵人往回攆向外逃的人:「跑!跑!跑都打死你們!」

  幾個提手槍的便衣特務,都歪戴帽子,架著茶晶眼鏡,有的還叼著煙捲,跟在劉魁勝的後面。劉魁勝戴著一頂灰色禮帽,呱噠著紫茄包子似的臉,像只闖出籠的紅眼野獸,一邊搖晃肩膀走著,一邊嚎叫:「今天來到東王莊,也該咱姓劉的出出氣啦!韋青雲這個王八蛋,能仗著八路軍毀我姓劉的一家,我劉魁勝要靠皇軍滅了姓韋的全族!我今天要讓姓韋的也唱一齣《肉丘墳》。」

  劉魁勝這樣撕裂嗓子一喊叫,人們都知道今天的事兒不妙。有的往草屋裡鑽,有的朝糧食囤裡藏。櫃底下、紅薯窖、套間裡、柴草垛……只要能掩藏的地方,都編法地向裡邊躲藏。村裡的抗日幹部,聽到槍響,就急忙朝外溜,一陣排子槍頂回來,趕緊又隱藏在平時挖好的預防萬一的蛤螞蹲①裡。沒有藏嚴實的人們,都被刺刀、槍托子轟趕出來,押送到村東的唐河灘上。

  ①一種很淺的地洞。之光縣水皮淺,大部分村莊不能挖深的地道。

  錐子似的東北風,裹卷著牛毛般的細雨,從清澈見底的水面上吹刮過來,吹刮著河灘上的每一個人。在這裡,鬍鬚飄灑的老人們,都像佛爺似地板著皺紋堆壘的面孔,藐視端槍環立的敵人;頭髮灰白的老太太們,雖然都揪揪著善良的心,但是,還用慈眉善目的神態安慰苦痛的人們,時而揩揩啼哭的女孩兒的淚水,時而抱起撇嘴欲哭的男孩;肌肉堅實的小夥子們,個個怒目橫眉,人人咬牙攥拳;有孩子的婦女,緊摟兒女吮乳;沒有孩子的婦女,都握緊衣袋裡掩藏的剪刀,準備反抗鬼子們野獸般的胡糟;以往對槍、炮、穿軍服的人最感興趣的孩子們,今天也畏懼地站在大人身後,紋絲不動地張望著鬼子手中明晃晃的刺刀,偷瞧著那架在四周一挺挺賊亮的機關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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