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塔里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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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 看完了覺空給我的原稿,已經是下午。我把原稿又重複看了三遍,越看越有意思,也越覺得淒酸,文筆與故事實在動人,我真不忍釋手。但我終於也只得釋手,不釋手怎麼辦?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還能有不釋手的東西麼? 時候已經是午夜。月光很美。我無法入睡。我獨自到廟外徘徊了許久,月光太明亮,太聖潔,它照見我的臉,也照見我的心。我在泉水邊徘徊著,聽泉聲流過我的心上。我一面徘徊,一面想:「覺空當真到遠地方旅行,不再回來嗎?他究竟到哪裡去了呢?我今後再通不見他嗎?我的運氣怎麼這樣怪,老是見到這些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怪人?……不行,我一定得找到他!」 第二天,我當真到華陰找了許久,始終得不到他的蹤跡。問車站上的人,都說沒有看見這樣的人。回到玉泉院,再問廟裡的道士,都說他沒有再回來。據他們說,這一個人來時,行跡就很突然。突然來,突然去,也是想當然的事。 我又在附近找了幾天,始終沒找到他,連一點線索也沒有。 一個星期後,我終於回到西安,到處托人探聽他,還是沒有結果。我說不出的感到淒涼。為了排遣自己的痛苦,決定整理他的稿本,準備出版,以作為對他的友誼的一點紀念。 寫到這裡,我得解釋兩件事——讀者最關心的兩件事: 第一:這本書為什麼叫「續北極風情畫」?(它與《北極風情畫》風馬牛不相關呀!) 我的回答是:表面看來,這本書的情節,雖然與《北極風情畫》無關,但實際上卻有極大關係。《北極風情畫》上的奧雷利亞是死了,林也不知去向,假使前者不死,後者不走,他們兩人仍在一起,會發生什麼事呢?解答就是《塔里的女人》。換言之,他的故事再發展下去,一定就像《塔里的女人》一樣,所以我稱它為《續北極風情畫》。 第二:這本書為什麼叫《塔里的女人》?(書中並沒有一個字提到塔呀!) 我的回答是:表面看來,我雖然沒有提到塔,實際上卻已有許多地方提到它。 讀者一定覺得我的話難懂,且讓我細細解釋。 兩年以前,我的一位好朋友寫了一篇小文章,叫《塔里的女人》。文章如下: …… 在哈姆生所寫的《牧羊神》裡,有一段這樣的插話: 一位姑娘被囚在石塔裡。她本來是一個貴人的情人,後來貴人愛上了另一個貴婦,就把這位姑娘囚禁起來。 「你在那裡做什麼,姑娘,坐著又笑著?」 「我在想著十年前的一些事情,我遇見他的時候。」 「你還記得他?」 「我還記得他!」 時間飛逝著…… 「你在那裡做什麼,姑娘,你為什麼微笑著呢?」 「我在把他的名字繡在一件衣裳上。」 「誰的名字?那個把你關進塔里的人麼?」 「是的,那個我在二十年前遇見的人。」 「你還記得他嗎?」 「我還像從前一樣記得他。」 時間飛逝著…… 「你在那裡怎樣了,囚人?」 「我老了,眼花不能再刺繡了。我從牆上刮下石灰粉來,準備做一個瓶子,算是送給他的小小禮物。」 「你說的是誰呀?」 「我說的是我的情人,那個把我關在塔里的人。」 「你是因為他把你關在塔里而微笑著嗎?」 「我是在想著他現在會說些什麼話:『看,我的女郎送了我一個小瓶,三十年來,竟還沒有忘記我。』」 時間飛逝著…… 「怎麼,囚人,你不做什麼了,你又在微笑著嗎?」 「我老了,老了,我的眼睛瞎了,我只好想想。」 「想你四十年前遇見的那個人嗎?」 「想我年輕時所遇見的那個人,也許是四十年以前的事了。」 「但是,你可知道他已經死了嗎?……啊,灰白色的老婦人,你不回答我,你的嘴唇變了,你不再呼吸了,你也死了……」 可憐的姑娘,你死去了,神給你以永恆的安息,但那位貴人卻實在沒有死,或者死而又活過來。他正在造第二座石塔。 你願意我把篇名改成《造塔者》麼? …… 當時我看了這篇小文章,覺得還不錯。但我總覺得裡面還欠一點東西。假如我寫一篇小文章,我的結論一定和那位好朋友有點不同,代替他所加的「可憐的姑娘……」一段,我會寫下面這樣幾句話:「可愛的姑娘,你並沒有死,你死而又復活了,因為你準備笑著再踏入那貴人為你所造的第二座塔,第三座塔,第四座塔……」 不過,我得在這裡解釋一點,就是:我不相信人能造石塔,石塔是另一種力量造的,或許有人工參加,但絕不是人一手造成的。覺空這個故事正是一個最好的說明,所以我給這本書取名《塔里的女人》。 我的唯一結論是:「女人永遠在塔里,這塔或許由別人造成,或許由她自己造成,或許由人所不知道的力量造成!」 …… 手稿整理好了,書名想好,我準備出版。一個下午,我把稿子包好了,正想帶出門,迎面忽然來了一個人。 我吃了一驚:「這不是覺空嗎?」 我一把抓著他,喊道:「啊,我找你很久了!你來得正好!好極了!……」 覺空並不開口,突然從我手裡搶走稿本,一面搶,一面罵道:「混蛋,誰叫你出版我的稿子?」 他這樣野蠻,我氣得幾乎說不出話,我大聲道; 「你怎麼罵人?」 他大聲道:「我不但罵你,還要揍你。」 「嘭」的一拳,正打在我的臉上,我大叫了一聲「啊」,登時躺在地上。 …… 我醒了。正在我自己床上。室內充滿了月光。這原來是一個夢。哪裡有什麼覺空?我又哪裡再到過華山?幾天來,我一直鬧病,沒有能離床,卻始終失眠,睡不著。今天早晨,疲倦到極點,倒頭大睡,不禁睡了許久許久。看看表,現在正是十二時五分,我足睡了十八小時,這真是一個可怕的長睡,由於這一長睡,才得到這樣一個長夢。奇怪,夢一醒後,我周身輕鬆了許多,病似乎完全好了。 我爬下床,竟能走路了。 這正是午夜,月光明亮如水。白色窗紙上幌動著玲瓏的樹枝陰影。月光是白的,樹影是黑的,黑白分明,窗上如有雕飾。樹影在動,我知道有風。風很輕。我悄悄走到室外。院子裡靜極了,除了樹枝擦動聲,再沒有其他聲音,除了月光的銀白色,也再沒有其他顏色,這是一個月光的世界、白色的世界、銀子的世界。仲夏夜真幽、真深,風颸涼涼的。我獨自徘徊在月光裡、微風裡、樹蔭裡,說不出的涼颯,也說不出的黯然。我想起剛才那個長夢,它實在不錯,值得記下來。月光是這樣美,夜是這樣美、樹是這樣美、風是這樣美,我必須把這個夢寫下來,寫下來。 我獨自徘徊著。滿天星斗。寂無一語。它們只在沉默的發光,沉默的閃耀。一隻黑色鳥飛過去了,沒有叫聲,只有翅膀的搖動聲。聲音極輕極輕,遠遠的,偶然有一兩聲犬吠,宏亮而美麗,使黑夜顯得分外靜了。真奇怪,夜為什麼這樣靜?這樣美?美的不能再美了,美得叫我有點感到悽楚了。我只覺得四周的一切如夢如幻、如詩如畫,有無限的玲瓏,有無限的空靈,越是玲瓏空靈,我越感到模糊朦朧。我望著滿院子俏麗月光,心頭忍不住有點酸酸的。 我又回到室內。 月光靜靜亮在我室內。一隻白貓躺在我面前。紙窗颯颯輕響,像魚群唼喋。一隻白色燭燃燒在銀色月光裡,輕輕舞著金色的花朵。在乳色月光中,在金色燭光裡,我開始記這個夢,讓你們(我最親愛的讀者,我最親愛的朋友,)好好重溫它。希望你們在它裡面嘗到一點歡樂與悲哀。可是,在重溫這個夢以後,我對你們有一個最後請求: 請求你們能真正醒過來! (真善美圖書發行公司 一九四四年十月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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