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塔里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二三


  對於過去,我不敢再想,我只能沉浸在現實裡。不過,每當我從現實的官能快樂裡蘇醒時,「過去」就不免站在面前,像一個老朋友。

  薇的姿影常常浮現在我眼前。每當我獨自去玄武湖划船時,一看見水上的蓮,蓮葉的倒影,我就不禁想起薇,以及暴風雨時我們在蓮葉中躲雨的那一幕。薇最愛戴薔薇花,春天我常常買一大束一大束的薔薇花,插在許多瓶裡,每個房間一瓶。沒有事,我獨自走過一個房間,一瓶瓶的觀賞著,且不斷用手撫摸,用嘴輕吻,一面吻,一面輕輕喚著薇的名字,喚著喚著,眼淚流滿了我的臉頰。

  我於是拿出琴,奏修佩爾脫的小夜曲以及孟特爾遜《音樂會曲》的第二樂章,這是薇最喜歡的兩支曲子。往日,每奏完這兩支曲子時,她一定遞兩塊巧克力在我嘴裡,接著是兩片美國柑子或脆梨,接著就是個甜吻,享受完了。我再開始奏。然而,現在儘管我奏一百遍,一千遍,身邊依然沒有第二個人,只有我自己的影子孤獨的描畫在薔薇花上。

  薇的生曰:是八月十五日。正是舊曆八月節。每到這一日,我就預備了許多別致的菜,都是薇愛吃的菜。像鮮筍黃燜雞,鯽魚湯,紅燒甲魚,宣威火腿炒雞蛋……我為她備了一雙筷子一個碗,好像她就在我身邊似的。這樣,飯還沒有吃完,我又不禁流了淚。晚上,在明亮月光中,我奏了一夜的琴……

  薇給我繡制的枕頭,早已破了,我一直不換它,甚至很少洗它,怕把上面的繡花洗破了。

  薇送給我的一塊手帕,每晚睡覺,我總把它搭在眼睛上。從手帕上,我似乎還可以呼吸到薇的頭髮的芬芳。

  關於薇,我能說什麼呢?

  抗戰那一年秋天,我在湖南長沙,有一天得到一個朋友從××縣城的來信。這位朋友在縣城山上的一個教會醫院工作。他告訴我。黎薇有了孕,住在院裡待產。這時某某縣城已淪陷,方獨自在武漢逍遙,一直就沒有把她帶走。

  朋友又告訴我黎薇的生活情形:

  她雖然就要生產,但一點也不願休息。醫生的勸告。她置若罔聞,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戶外。她成天滿山亂轉,轉來轉去,轉來轉去,仿佛貓團團追逐自己影子似的,神情異常淒苦。

  朋友又說,他曾勸過她多次,叫她保重自己身子,但她始終只是苦笑,一句話也不答。

  朋友在信末要求我道:「黎小姐太淒寂太孤獨了,她需要安慰,她太需要安慰。你們過去是朋友,並且是師生,她平素最尊敬你,也最願意接受你的意見,希望你能給她一封信,勸勸她……」

  接到這封信,我痛苦了許久。

  我在一個公園裡徘徊了一天,不知怎樣才好。

  終於,我花了一整夜時間,寫了一封信給她。信並不長,但塗抹得很厲害,寫了又改,改了又改,這樣,雖然忙了一夜,結果卻只是一封短信。這封信我另用信封套好了,附在給朋友的信裡托他代轉。

  信如下:

  「薇:

  我絕沒有想到,在離開你三年後的今天,還能寫這樣一封信給你.我也絕沒有想到,三年後的今天,你會帶病獨自留在一個那樣偏僻孤獨的山上,沒有一個真朋友,沒有一個真親人。

  當我看到××來信,得知你的近況以後,我能告訴你我的感覺嗎?——我在公園的一個松林裡徘徊了一天,回來時,你為我親手縫繡的那條藍地紅薔薇花的手帕,整個被眼淚浸透了,像剛從水裡撈起來似的。

  你一定問我:『這三年來,你在做什麼?』

  我只能答覆你兩個字:『想你!』

  是的,這三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想你。除了關於你的回憶,我生命裡再沒有什麼寶貴的存在。這三年來,我並不是在生活,而是在回憶。你所留下的那些髮絲,那些薔薇花瓣,那些繡制的手帕,那些短箋,成為我唯一的安慰。我的一件白色綢襯衫上靠胸口處,曾被你的紅唇吻過,(還記得嗎,有一天晚上,你說要吻我的胸膛?)一直留著一朵鮮紅的唇膏痕跡,這襯衫我掛在壁上,從此沒有穿過,每天在床上醒來,一睜開眼,第一眼我就凝視上面的紅色殘跡,……

  上面的事,在三年後的今天,我本不願再對你說,也不該再對你說,但為了向你解剖我的心,為了掃除你對我的懷疑,我終於這樣說了,你不怪我嗎?

  還記得嗎?在那些美麗的月夜,我常為你朗誦但丁的『新生』詩篇?我常常告訴你:只有但丁對琵亞特裡采的友誼,才是人世間最純真的友誼。這友誼滲透了但丁的一生,也滲透了他全部思想與事業,我雖然不是詩人,但我對你的友誼也正是這一種。太陽可以死,月亮可以毀滅,但我對你的友誼絕不會死,更不會毀滅。為了我們的友誼,為了我們過去的一段感情,我請求你答應我一件事:『好好保重你自己!』

  我再重複一遍:『好好保重你自己!』

  我的痛苦與快樂,全決定於你對我這一請求的態度。

  信寫到這裡,我放下筆,為你奏了一曲『夏季最後一朵玫瑰』,這是你最愛聽的曲子,我一面奏,一面低低呼喚了你兩聲,好像你就在我身邊。為了這一支曲子,為了我的呼喚,你也該答應我的請求。

  我不能再寫下去了。我的沉默會告訴你更多東西。你一定會珍貴這些東西!

  你的一個永遠朋友」

  這封信發出後,一個月以後,我接到那位朋友的信。

  信上告訴我:他把我的信轉給黎薇了,薇握住我的信時,雙手直顫抖,一看完信,她登時撕扯得粉碎,接著,跑到自己房裡,反鎖了門,整整一天沒有出來。

  半年以後,我在香港,接到武漢一位朋友來信,說黎薇到武漢不久,有一天晚上由武昌渡江,突然從輪船上跳下江,幸而那天沒有大風浪,不久就被人撈救上來,現在還住在醫院裡,不久可望痊癒。

  聽到這個消息,我的身子冷了半截,我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我的血液幾乎停止流淌。

  我渾身直發軟,在床上躺了一天,才能爬起來。

  這一天晚上,我在海邊坐了一夜。

  這以後,我再得不到黎薇的任何消息,因為我的行蹤不再固定。我在一個地方很少住半年以上。我的原有一點積蓄,再加上我的檢驗技術,足夠我維持生活而有餘。我利用經濟上的方便,周遊各地,到處差不多都有我從前的朋友,使我分外感到方便,我在香港住一些時,便跑到昆明,接著又到桂林,此後在重慶成都也住了許久,最後又到洛陽。這樣,六七年消磨過去了,在這六七年中,我沒有再回故鄉北平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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