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塔里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一七


  我既無法和妻子離婚,我和薇的結合就不可能。直到現在為止,我所有的南京朋友,薇的父母,連薇本人在內,都不知道我是一個已經結了婚的人。假使我欺騙所有人,也欺騙薇,和她結合了,萬一他們和她都發現了我的欺騙,我該怎樣辦呢?更何況愛情場合上,我最反對的就是欺騙?我告訴薇,薇本人不介意,會堅持對我的一貫態度,她會為我犧牲一切,可是:下面三種暗礁我不能不考慮,第一,假如黎薇父母知道我是有妻之人,絕不會應允我的求婚。假如我要欺騙他們,不說明我已經有妻子,我今後又如何做人?第二:假如,我和薇勉強結合了,社會觀感如何?我是否還想在社會上做事?第三,我有什麼權利接受薇的犧牲?為什麼我不能為家庭、為社會、為傳統、為薇的前途來犧牲我自己?

  考慮完了,我很痛苦。

  我喃喃:「我和她的愛是靈的,精神的,沒有形式的,不需要任何酬報,結果,和前途,它本身就是酬報,結果,和前途。」

  第二天,我把這樣種種考慮告訴薇,詳細委婉的向她解釋一切暗礁,我明白向她表示:我們不能結合。我們只能有愛情,不能有愛情的結果。

  這是一個初秋夜晚,我們同坐在陽臺上,頭上滿天繁星。疏疏落落的燈光從客廳裡閃射出來,照見我們的身影,以及庭院裡的枝枝樹葉。夜很和平,溫柔,給人以貓的感覺。

  薇聽完了我的話,許久許久沒有能開口。終於,她默默站起來,跑到琴室裡,拿了一把提琴,開始彈奏,她始終只重複奏一個曲子:《卡發底那》。這時她已學了兩年琴,技巧雖不怎樣深,但對於一些小曲子已能應付自如,並且能充分表現出強烈的感情。平常她在我面前奏琴,最愛奏一些輕鬆愉快的曲子,像《卡發底那》這種陰鬱悲愁的曲子,她從未當我面奏過,今晚她還是第一次奏它。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奏著,憂鬱的琴聲充滿了陽臺,充滿了秋夜,仿佛是嗚咽的流水,嗚咽的秋風,聽著,聽著,我的心弦緊張起來,我的心說不出的淒酸。

  我終於輕輕道:「薇,不要拉吧。」

  她放下琴,望著天空,沉思了許久,輕輕喃喃自語道:「奇怪,今晚我似乎有一點奇異的感情。」

  「什麼奇異感情?」我問。

  「一時說不清……我怕會發生一點事。」

  我知道她是指什麼,我沉默了一會,終於把她拉到我身邊,極誠懇的安慰她道:「薇,你別難過。我剛才所考慮的,只是目前的困難。這種困難,將來也許不會有。也許有一天我們終於結合亦未可知,這一天不過遠一點罷了……」

  她怔了怔,苦笑道:「我們也有可能結合的一天麼!」「當然有,只要我們能等待。」

  接著,我向她解釋:我們必須轉移社會觀感,使外界一天天多瞭解我們。等我們的情形被大家諒解後,再行結合,也很容易了。總之,我們必須等待到那一天:在一般人眼裡,我們的結合顯得很自然很平安不牽強不悖理了,這樣,婚後的我們方能和婚前一樣幸福,不致招引人們的反感。假如社會不諒解我們,我們竟勉強結合了,不僅我們的事業受到妨害,精神也會感到無窮痛苦。

  我問她:「你能等到這一天麼?」

  她楞了許久,終於用深沉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我能等到死,……只要你容許我等待。」

  為了安慰薇,我雖然給了她希望,但要兌現,究竟不是易事。希望我們的家庭,朋友,社會環境來諒解我們,那是一個長期的等待。也是一個很困難的等待。在長期等待中,我們暫時只有不想將來的事,一天天且打發「現在」再說。因此,這以後我們再不提將來,只沉浸在現實快樂裡。當現實快樂停止後,我們偶然想起茫茫前途,常感到暗淡的幻滅。

  有一次,我們同玩燕子磯。那正是大雪後的冬季,到處都是銀色的光。我們雙雙站在磯頭上,眺望浩浩蕩蕩的長江,以及江兩岸的大雪。她牽了牽我的袖子,重重的喘了口氣道:「要脫離黑暗現實,達到永遠的幸福,我們只有兩條路。」「哪兩條?」

  「一條在這下麵。(她指了指千尺下麵的江水。)只要我們手牽手,同時再向前走三步,就可以得到永恆的幸福了。另一條路在那一邊。(她指了指江盡頭處的遠方)。只要我們能遠遠遠遠的逃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那裡就會有我們的幸福。你說是不是?」

  我不回答。我覺得無法回答。

  ……

  我永遠忘不了玄武湖那個風雨之夜。

  那是一個夏季禮拜日,我們在湖面上劃了一下午船,劃得很盡興,很愉快,這一天氣候特別悶熱,我們劃了一陣,就躲到柳樹蔭或橋下乘涼,喝汽水,削水果,吃西瓜。

  黃昏時分,天色突然轉陰,大片大片的雨雲竟湧現在天空,光閃閃的,黑森森的,像是一隻只要衝出森林的野獸。冷風一陣陣掃過來,岸上楊柳渾身直抖,千千萬萬柳條飛著舞著。似在打秋千,又像希臘女神競走時飄舞的長髮。蓮葉嗖嗖直響。蓮花婆娑款攏。湖水抖動千幹萬萬小波浪,忽上忽下,此起彼落,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狂風起處,水上遊船越來越少。遊客怕下雨,紛紛上了岸,湖面分外顯得空寂,幾乎只剩下我們一條孤船。我們慢慢劃著槳,悠悠前進,無視了風、雲、夜、浪。我們的船像一隻孤獨的駱駝,形單影隻的彳亍在湖水的沙漠上,我們重視這種孤獨,也熱愛這種彳亍。我們真願湖面再沒有第三個人,好讓我們自在在地佔有整個的山,整個的水。

  夜來了,風越來越狂,水越來越險。風雲變換中,終於來了雨。雨先是小落,一絲一絲的,一點一點的,一滴一滴的;落了不久,便獰猛起來,大條大條的往下橫掃斜刷。我們連忙把船劃到蓮葉叢中,整個的船在幾片大蓮葉下,像孩子躲在母親懷裡-在我們四周,是無邊無際的昏暗。起先還有模糊的光。勉強供我們分辨出人的外形,船的外形,蓮葉與蓮花的外形,終於連這點模糊的光也沒有了,黑暗擁抱了一切。在我們的頭上,是一些碩大的蓮葉,它們像一些圓傘,正好把雨遮住。

  我採摘了最大的三片蓮葉,密密的覆蓋了我們的身子,當作雨衣。在這天然雨衣下,我們互相抱著,一動也不動,像兩隻小貓小狗。雨在荷葉上響,像千萬隻雁落平沙,像數不清的仙女,在枯葉叢中跳舞蹈,沒有開始,沒有終結。雨響著,響著,響著,響著。雨響在我們頭上,響在我們四周,響在我們心裡。

  我們的心被雨弄熱了,弄醒了,我們不在感到雨是身外物,它就是我們自己的心靈產物,它就是我們的情感,我們的呼喊,我們的衝動。

  當雨聲最狂烈時,當湖面最騷囂時,我的冰涼的臉貼在薇的冰涼的臉,我溫柔的問:「怕嗎?」

  「不。」

  「為什麼?」

  「我很舒服。」

  「為什麼?」

  「因為在你懷裡。」

  停了停。

  我問;「我能叫你舒服嗎?」

  「是」

  「為什麼?」

  「因為你的心很熱。」

  「你怎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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