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塔里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一五


  她打了我一下,笑著道:「橫說豎說,反正你有理!……好,這以後有靈感也罷,沒靈感也罷,不許在再我手指上敷什麼藥了。」

  她繼續拉琴。我聽了,讚不絕口:「瞧,瞧,這完全是我的藥靈驗,來,來,來,再來點藥,這回不但要上藥,你臉上發上嘴上都得上藥,藥越多越有辦法!」

  她聽了,大笑,不再拉琴,倒在我懷裡。

  一個平凡人愛歡樂總勝於悲哀,愛白天總勝於黑夜,愛春天總勝於秋天。我和黎薇都是平凡人,尋求歡樂與春天,天然是我們的本能。當幸福不在我們身旁時,我們或許懶得尋找。但當幸福在我們身旁時,我們絕不會懶得怕留住它。現在,我們知道:我們確已踏入幸福之門,並且已登堂入室,直穿過她的玄奧,我們自然願意在裡面沉湎忘返,不再想到其它。事實上,我們也不願意想到其他。每一想到幸福以外的事情,我們總覺得是一種罪行,仿佛在天堂裡的人不應該想念地獄。

  不過,我們所謂幸福,與其說是唯物的,倒不如說是唯心的;與其說是科學的,倒不如說是玄學的。我們像未吃禁果以前的亞當夏娃,孩子式的倘佯在伊甸園中。這園裡的最大歡樂,就是朝夕相處。能常在一起,合多於離,這就是最大的幸福。

  愛情真是一種魔術杖,經它一點染,石頭會變成黃金,衰老會變成青春,醜陋會變成美麗。玄武湖過去我也常去玩,但哪有現在這樣舒服?電影院過去何曾去得少,但哪有現在這樣甜蜜?跳舞場過去幾乎是我第二故鄉,但是從前一百次狂舞的歡樂總合,抵不上現在我和薇的一次舞的百分之一。這並不是薇的神通,而是魔杖的魔法。

  我愛音樂,薇也愛。我愛文學,薇也愛。我愛泛舟,薇也愛。我愛閒靜,薇也愛。我們的許多愛好都相同,仿佛前生安排好似地。在相同的愛好下,我們的幻想與趣味自然就極一致。舉例說,有一次我們商量如何度一個週末時,我們都不約而同的作下列設計——上午划船,中午野餐,下午看電影,黃昏聽音樂,翻書報,晚上跳舞。

  一天天的,我們友誼越來越深,一天天的,我們的友誼越來越融洽。不到一年,我們的友誼就進展到忘形忘我的階段。講感情,一對最理想的百年夫婦也不過,如此。不過,儘管我們的感情已異常熱烈,儘管我們的吻與抱無計無數,我卻始終沒有侵犯過她的貞潔。在這方面,我一直保持最道學的成見。我認為:在未和一個女子結婚以前,絕不該佔有她,特別是我所最愛的。即使她自己心願,我也得再三考慮。女子常常感情用事,當她們真心愛上一個人時,恨不得連皮帶骨一起交給他。可是,一旦失去清白時,事後又常常悔恨。為了不叫她們悔恨。我寧願痛苦我自己、克制自己。

  講到這裡,我不禁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一個初夏下午,我們的衣服穿得很單薄:她身上只穿一件藍綢子翻領衫,我只穿一件白府綢襯衫。初夏天氣不冷不熱,暖洋洋的,軟綿綿的,說不出的怪叫人舒服,叫人發疹。當我們在一度熱烈擁抱與長吻後,我們的情感都發酵到最高峰。她的心在「咚咚」跳,我的也一樣。一種奇異的震顫從我們的頭髮直傳染到腳跟。我們都產生一種古怪的欲望,古怪的渴求。她坐在我膝上,用手撫摸我的臂膀與胸膛,一面撫摸,一面讚美到:「啊,羅,你的身體為什麼這麼堅強呢?你揮身簡直是鋼鑄鐵造的!」

  我不開口,用手回答,撫摸她天鵝絨似地胸膛,以及那兩朵又紅又白的大蓮花。撫摸著,撫摸著,突然她打了個寒噤,一片血潮湧上她的兩頰,她臉上射出一種奇異的醉態。她用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眼光望著我。望著望著,她突然緊緊地抱住我,給我一個可怕的長吻。她的兩臂像鋼條,她的嘴唇像樹膠,她從沒給過我這樣強烈的抱與吻,她一面抱吻,一面喘息,藤蘿似地纏住我,死也不肯放鬆,仿佛要從我身上榨取什麼。她雖然不開口,不解釋,但我從她的眼睛與動作裡已看清她內在的衝動,內在的需求。

  一刹那間,我也受了她的傳染,似乎不顧一切,想放縱一下。但這只不過是一刹那的事。這刹那一過去,我的理智立刻抬了頭。我使勁掙脫她,把她摔在沙發上,獨自跑到隔壁去彈琴。

  我彈著巴赫的《聖母頌》。

  我彈著彈著,不知何時起,她已站在我後邊。我一轉頭,遇見她的虔誠目光:她的眼睛裡充滿感激。

  我給她一張椅子,遞了一本畫報給她,笑著到:「我彈琴。你看雜誌。」

  她接過畫報,呆呆站著,並不坐下。

  我繼續彈琴,依舊是《聖母頌》。

  突然,聖徒似地,她跪在我旁邊,匍匐在我膝上,低低啜泣著。

  這一天傍晚,我用車子送她回去。我們兜下許多圈子,始終不說一句話,沒有一點表示。半小時後,車子終於開到她的門口,她下了車,已經快進門了,忽然又跑回來,把頭伸進車裡,熱烈的道:「羅,把頭伸過來。」

  我遵命把頭伸過去。

  她用小小紅唇貼住我的耳朵,用最輕最輕的聲音道:「從今天起,我徹底明白了:在這個廣大世界上,只有你真正愛我,真正真正真正真正愛我!」

  從這一天以後,我們的友誼當真更深了一層。這以後,她連最後的一點隱瞞也不再隱瞞了,她向我坦露出心頭的每一滴思想。

  她常常很天真的告訴我:「啊,羅,昨天夜裡,我NERVOUS得很厲害,說不出的想你。」

  「真的嗎?」「真」。「現在呢?」「奇怪,現在見了你,倒沒有什麼了。」

  我笑著道:「在你這種年齡,這是生理上的必然現象,沒有什麼。你只要稍為克制一下,就行。今天回去時,我給你一點藥片,萬一再有這一類現象時,它可以叫你平靜。」

  我又告訴她:一個人衝動最強時是早晨,這時剛從夢中醒來,思想將醒未醒,眼睛似睜非睜,疲勞已整個恢復,渾身有說不出的舒服香甜,生理上自然有一種渴求,渴求發瀉自己飽滿精力。

  我要她注意早晨。

  我告訴她醫藥衛生方面的常識。

  她聽完了,笑了。她說:「你忘記你以前告訴我的話了。你不是說:一個女子對男子發生需求,只有兩種情形。一種是純生理的:由於無理的衝動。一種是純精神的:由於對男友強烈的愛。前一種是盲目的,難克制,後一種含有理智成分,易對付。我的情形是後一種,當然不要緊。」

  我笑著道:「當然『不要緊』。不過真到『緊』時,那就不能『不要』了,對不對?」

  她聽了,不僅大笑,伏到我肩膀上。

  苦總是長的,樂總是短的。一天的苦往往比一萬年還長,一萬年的樂卻常常像一點鐘,還不待你看清楚,它就消失了。我和黎薇享樂感情,不知不覺己過了兩年。(如果從我們晚會第一次見面算起,我們已認識五年了)。這兩年比兩秒鐘還快。

  我倆的友誼,這時雖已說達到最高峰。但隨著友誼的強烈亮光,那模糊的陰影同時也漸漸出現了,並且越來越明顯。這陰影就是現實。我們究竟是人,究竟離不開地球。是人,離不開地球,就必須得接受現實。有時,當我們閉上眼睛,游泳在夢幻裡時,我們也自以為擺脫了現實,擊退了現實。但只要一睜眼,它就又抓住我們,抱住我們。一個人想推倒現實,正像推不倒翁,你才一撒手,它就又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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