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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寧靜忙說:「我明天就走。」

  他捉摸她是沒臉見人,寄宿到同事家,便大大方方的說:「那麼,我們電話聯絡。」然後帶上門走了。

  次日一大早,她把東西收拾好,準備到爽然家。可是把行李搬去,房東面前不好解釋。說不得,只好先放在這裡,將來回來取,料那熊應生也不會攔門不讓。一切想妥當,她便先帶一些必需品到爽然家去,等房東下班回來,可以說家裡來了外國的幾個親戚,擠不下,她只得先到未婚夫這裡住幾宵。

  到了地方,一室陽光,藍天無極。她安坐椅上。不住為未來的日子計畫著。爽然去了不止三個禮拜,應該快回來了,他一定會為這突變而狂喜。她倒真的要找一份報館的工作,應生的贍養費,留作孩子的教育費,她和爽然的孩子。她禁不住開心雀躍,找來紙筆,寫道:一九六五年一月六日,林爽然和趙寧靜……

  正待續下去,卻聽到門鈴響,是送掛號信的郵差。信是給她的,上貼美國郵票。她高高興興她簽收了,急不及待地拆開,裡面只有寥寥數語,說他不回來了,留在美國那邊,叫她不必等他。

  她這時才走到房門,一陣暈眩,馬上扶住門框,渾身抽搐,把信捏作一團,眼前什麼都看不清了。她衝衝跌跌的踉蹌到窗前,兩手死命攫住窗花,一頭撲到玻璃上大哭起來。哭著哭著,聲音都啞了,她望望窗外,藍天還是極藍的,她卻感到絕望。想不到千方百計,到頭來居然棋差一著。回想爽然臨走前夕的情形,他顯然決念此去不返,她竟毫不知覺。也許根本連出差都是騙她的,他辭掉工作,一個人到美國過日子;也許他真是自動請調到美國的;也許他是真的出差,以後再回來,也避她避得遠遠的,從此咫尺天涯。也許他私下寫信到美國求職,事成了再辭去現職……有幾千幾萬個「也許」,但沒有一個再與她有任何關係了。她可以打電話上他公司查,然而,查它作甚。他存心臨走跟她一夜夫妻,報答了她。他到底承認了她是他今生的妻子,那麼她還有什麼好要求的。

  她癡癡的望著窗外。老式的樓房,窗框一例漆綠色,用寬白膠紙對角糊個大交叉,防颱風的。裡面朦朧現出高矮不一的瓶瓶罐罐,較低的一層環築了一長條露臺,也是綠的,一弓弓鐵欄杆,圍得像個地道的雀籠。欄杆雷根橫搭著破爛的晾衣竿晾衣繩,此外有小孩騎的單車,幾盆瀕死的盆栽,以及其他的拉拉雜雜。說也奇怪,其中一個石盆,竟娉娉嫋嫋長出一枝大紅花,鮮明奪目,想是投錯胎的,以後也就身世堪憐。不久,一個瘦小老婦傴著身子出來晾衣服。晾完一件又進去拿,叫人不明白她為什麼不連盆捧出來。寧靜看她看得入神,只見她慢騰騰的晾一條灰灰的小孩內褲,也不十分灰,彷佛原來是白的,穿髒了。老婦沒有再拿衣服進來,手裡卻捏著一個麵包,饒有滋味的嚼著,邊嚼邊蹲下來俯瞰下面的街景。偶然一仰頭,發覺寧靜在看她,搖搖頭不理會,一徑嚼著,不時翻眼瞟瞟寧靜,好幾次,似乎生氣了,甩頭甩腦地走回屋裡去,再也沒有出來。她晾的衣服各自閑閑的曳著。

  今天好風,衣服想必很快就會幹的,寧靜的眼淚,很快的,也就幹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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