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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過年過節就成了冷清了。」

  「你少擔心,我有朋友在這兒。」

  他無奈,轉過身來腳一蹬,坐到桌子上。背著她說:「去去去,住到撫順市去。」

  寧靜只看見他的頭髮讓他甩得微微彈起,非常任性,竟又叫她不安。

  他兩掌按桌一旋,面對著她,一邊用腳踢她的椅子:「去去去,這咕嘍兒像啥,幾棵破樹幾條破河,稀罕它什麼?」說著仍踹她的椅子。

  「你別窮叨登好不好?」寧靜嗔怪道。

  他住了動作,她不等他反應,趨吉避凶的說:「俺們找爾珍去,她說過要見你的。」

  ***

  爽然每過個把天兒必來看她,不是遊說她搬到市里去,就是要接她到他家裡過八月節。寧靜無論如何不肯,騙他說八月節她答應和爾珍家過,實際上她爾珍那邊亦推了。

  他每來都行色匆匆,好像這兒是他養的小公館,生怕東窗事發,所以未敢久留。當然爽然得空兒時總多耽耽,可是寧靜不明原委的老覺得萬般委屈:他,那個野人,在她生命中這樣名分不確,心意難測;然而如今她魂魂魄魄皆附到他身上似的。她尤其不願見他的家人。不願見他在人群中的風采怡然。單單他們兩人的時候,他是她的,至少她是他的;他一入世,就變得遠不可及。

  中秋前夕,爽然因寧靜堅持不一塊兒過節,陪了她一整天。將近黃昏,他們正房臺階上鋪張撫順日報,吃著他買來的葡萄,他提著一嘟嚕,一枚一枚嘴裡扔,連皮帶核的吐出來,她則一瓣一瓣慢慢的剝,剝乾淨了才吃,吃完又細細舔指縫間的葡萄汁。

  她要他講他在上海的事,他沒好心的敷衍兩句:「啥也沒,念書,念完書學做買賣……倒不如你講你偽滿時的事兒。」

  她心裡一搐,別過頭去不搭理,他以為她以牙還牙,只得罷了。

  她想到明兒爽然就快快活活的與家人過節,丟下她一個人孤孤伶伶的,偏偏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怨不了誰,竟是不大懂得自己。

  爽然忽然道:「其實你不來倒好。」

  她反應敏捷的問:「為什麼?」

  他不能告訴她由於他瀋陽撫順行蹤飄忽的跑,已引起那邊閒話喧天,她倘或去了,說不定會受屈。他吃一枚葡萄,連皮帶核吐出來,把各事腦裡過一過道:「有啥好去的,我又不能單獨陪你,我寧可自己來看你。」

  她抿嘴一笑,鼻子酸酸的。她不是他人群中的人,在他的人世上,她是沒有立足之地的。

  這時滿地秋風黃葉在打滾,臺階擋住了上不來。強風一扯,樹上老葉都嫁風娶塵各自隨緣去了。兩人看得心中淒惻惻的,都說不出話來。

  爽然撐膝起身,舒一口大氣:「我過四五天再來,熊老闆到撫順,我得招待招待。」

  寧靜心不在焉的說:「看你衣服多埋汰,抖摟抖摟的。」

  他渾身撲撲又道:「聽見了沒有?過幾天再來。」

  「你來不來幹我啥事兒?」

  爽然聽了非常不受用,走過天井時,空氣有點僵僵的,他們互相猜疑起來。

  中秋節晚上,天沒黑齊寧靜就窩到炕上,用棉被把自己密密蓋嚴,張大眼睛看月出。永慶嫂喊她吃飯,她說有月餅,不吃了。月餅是爾珍上午送來的,擱在臺上。她最愛吃自來白,翻身看看有沒,卻全是別的樣式。她懶懶的蜷在被裡,聆聽著外面孩子們追逐戲耍的噪吵聲,好像有一隊與月亮同時出沒的魑魅魍魎,吱吱喳喳的在講鬼話。

  她仍住在西廂,因此月亮一升她便感到它的玉玉寒意。月光浸得她一炕一被的秋波粼粼,她應付不及,一頭埋進被窩裡,哭起來,忽然真的覺得很冷清,冷得要抖,而這長長一夜是永遠都不會有盡頭的。哭著哭著,不知怎麼極想到撫順去。真的,到撫順去,和他近近的,在人群中看他,看他在人群中的喜笑怒駡,試試他們是不是真的不相干。

  她揩幹了淚,興奮起來,挑一塊提漿月餅吃下。

  中秋過後,寧靜對這念頭一直惦惦不忘,徘徊一陣,又衝動一陣,終於在第四天下了決定。因為撫順那邊的老媽子及管家她不熟稔,亦不瞭解她的起居習慣,唯有把水慶嫂帶著,同時有人到瀋陽告訴趙雲濤。

  撫順市的東六條至東十條,屬於高尚住宅區,全是日本式房子,趙家的位於東九條,絳瓦紅牆,四面圍著修平了的榆樹,通向正門的小徑兩旁植了夜來香、唧唧草、茉莉花等各色灌木,正門進去是玄關,上兩級臺階有一扇嵌花玻璃門,然後是一條寬廊,右手兩間睡空房,左手一間睡房,另一間客廳餐廳並著,再裡面是廚房廁所,出去便是後院,種了幾畦蔬菜。

  寧靜是上午十點多到的,管家老劉緊張得什麼相似,連忙打掃地方。寧靜叫他慢慢來,玄關處脫了鞋,光著腳丫各處瞧瞧,這地方她小時候住過,還有蹋蹋米的,現在都揭去了。她指定住右方向著出院的房間,老劉便去置辦一應用品。永慶嫂替她拿來一雙鞋蹋拉,她趿了,心意一轉,又讓出來,吩咐永慶嫂替她雇三輪車。

  她進房裡換上一襲淺藍底描花薄棉袍,套黑毛衣,攬鏡照照,理理衣發,永慶嫂即來報說車已雇好了。

  她記得爽然提過他的綢緞莊在歡樂園,叫旗勝綢緞莊的,立匾注明蘇杭綢緞。一路上。她緊張得胃裡發空,此去是要給爽然一個大驚喜了,她到底聽他話來了,他呢?他仍是孩子氣的一口白牙不可收拾的笑著瞅她嗎?不知道那個熊柏年走了沒有?可不要碰巧爽然下三家子去了。

  旗勝綢緞莊的橫匾一入眼,她便喊停付錢。她希望自己走過去。歡樂園是旺區,人比較多,來來往往的打綢緞座門口經過,她每一步心一痛。看著那橫橫豎豎的布匹和不時擋她視線的行人,有點縹緲之感。任何可能發生的情形她都設想過了,但依舊不免為即將面臨的命運心怯著。

  其實還未走得太近她已看見店鋪角落裡的爽然,著棕色薄呢西裝,黑窄領帶,正兩手墜墜的插在褲口袋裡和一個女孩兒笑聊著。女孩兒披過肩長髮,飾粉紅蝴蝶花夾,穿一件粉紅薄絨洋衫,小圓領、束腰、下襬斜大,腳上是刷白的高跟鞋。她個子本就高,這一來幾及爽然的眉額。因為身子一直是側著的,臉龐看不大清楚。寧靜在門口愣了半晌,決定不了如何是好,一個店員過來道:「小姐,裡邊兒看。」爽然聞聲盼來,見是她,「咦」一聲,詫笑不已,兩手伸出褲袋迎來。一頭一臉的詫笑瀉得她滿襟都是。因為店外和店裡有一級之差,爽然高踞級上,她昂首望他,覺得他搖搖欲墜的又要隨時壓下

  他笑問:「偷偷溜來了?」

  她道:「什麼溜來留去的,我可是背行李挑籮筐搬來的。」

  「真的!」他開心道:「來,我給你介紹。」

  寧靜進去,看清那女孩,竟是濃麗,大眼大鼻子大嘴巴,這樣大法兒,好像可以容納許多表情言語,又可讓它們氾濫。寧靜第一個印象,覺得她定定比自己福厚。

  爽然道:「她是陳素雲……這是我表妹趙寧靜。」

  素雲熱烈的道:「喲,就是她,怪道呢,你那樣著急的……」

  爽然搶著說:「什麼時候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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