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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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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妾住長城外 「奴是那二八滿州姑娘,三月裡春日雪正溶,迎春花兒花開時……親愛的郎君你等吧!……」 滿州國奉天城裡有一條福康街,福康街上有一座四合大院。這宅院門前是兩棵大槐樹,槐葉密密輕輕庇蔭著兩扇獅頭銅環紅漆大門。門內兩旁是耳房。從大門起,一條碎石子徑穿過天井迤邐到正廳。天井花木扶疏,隱隱一帶回廊透出興趣無限,東西兩側分別是左右廂房。 而歌聲是從左廂房裡嫋嫋傳出,十分閨閣秀氣,委委弱弱的一絲兒,像繡花針曳著絨線在園中刺繡,卻又隨時要斷。 房門「呀」一聲開了,趙寧靜一手卷玩著髮辮梢,一手撥開珠簾跨出來,恰見乳母江媽在打掃偏廳,手裡一把雞毛撣子孜孜拂著桌椅,雖不見得有什麼塵,可還是讓人覺得塵埃紛飛。 「江媽早!」寧靜笑嘻嘻的招呼道。 江媽亦道了早,說:「我給你端稀飯去。」 「江媽別,我到外面吃去。」 對過的房裡傳來幾聲濁重的咳嗽,和「喀啦吐」一口痰,能想像到那口痰嗒一下落在痰盂裡的重量。 寧靜湊前問:「媽昨晚怎樣了?」 江媽道:「今早過來喘得什麼是的,敲門不應,咱也不敢進去。」 寧靜明知是怕傳染,不好揭破,又問:「永慶嫂呢?」 「昨晚服侍太太一晚上,現在床上歪著呢!」 寧靜欲要進房,看天色尚早,母親一夜不曾熟睡,此刻進去恐不相宜,便悶悶的出了庭院。這時春陽爛漫,照在一草一木上寸寸皆是光陰,有時時有去意,要在花葉上落滑下來的樣子。園中的茉莉、芍藥、牡丹、夾竹桃、石榴、鳳仙……要開的已經開了,要謝的還沒有到謝的時候,放眼望去騰紅酣綠,不似鬥麗,倒是爭寵。她走到碎石子徑上,細細碎碎盡是裂帛聲。院後洋井嘰啦嘰啦響,有點破落戶的淒淒切切,胡弦嘎嘎。一回頭原來是吳奎在引水澆花。 她跨過門檻,一腳踩在整片槐花上,才知兩樹槐花早已開得滿天淡黃如霧起,而那香氣是看得見、聞不到的。拐出弄口,一牖牖都是裡黃外黑的窗簾,把春天的臉拉得老長,那是為怕夜裡暴露目標而設的。到了小河沿前的一列小吃攤,她買了一個熱騰騰的煎餅果子,漫漫走著吃。剛進小河沿,聽得有人「小靜、小靜」的喚,卻是張爾珍急步趨近,遠遠的便問:「喀哪喀兒?」 「蹓躂蹓躂。」寧靜說。 這張爾珍是趙家第三代佃戶張貴元的女兒,到城裡念書,與寧靜同一所中學,年紀比寧靜小,所以仍不曾畢業,人長得胖乎乎的,比寧靜更大姐樣兒。 「不用上學嗎?」 「還早呢!」 兩人並肩行在一行柳樹下,柳樹深深的地方似有鳥雀啁啾,春意愈發濃了。 「你知不知道,周薔懷了孩子了。」張爾珍道。 「是嗎?」周薔是她同期同學,只念兩年,跟一個家裡經營麵館的朝鮮男孩要好起來,隨即退學結婚,家人也反對不來。「怎麼我上次去也沒聽說?」 「還是我昨兒下午上她家串門子才知道的,這兩天的事罷了!」 寧靜吃畢煎餅果子,舔舔油膩的手指頭道:「趕明兒俺們一道賀賀她去。」 踱到河邊,湖水浸綠凝碧,映著天光一派清曉如茵。寧靜把手絹兒在水裡濯一濯,扭幹了擦手。 張爾珍靠在一根樹幹上道:「你說周薔為什麼嫁根高麗棒子呢?沒的白惹人閒話。」 「有啥為什麼的,高麗棒子不也一樣?不見得短了眼睛歪了嘴的,值得你們這般口舌。」 「哎,可別拉扯上我,我跟周薔最要好了。」 寧靜抿嘴一笑,低頭不語。兩人又繞到小吃攤,各買一包子綠豆丸子,路上戳著吃。談話間,張爾珍一聲「了不得」,猛的拉著寧靜往另一方向走。 寧靜不解道:「喳的啦!」 只見幾個草黃軍服扛著槍刺的關東軍打不遠處走過。 她嗤笑道:「喲!我道是啥事兒呢!左右還不是人?就駭得你這副嘴臉!虧得你牡大三粗的,原來膽子還不夠我一根手根頭兒大!」 「你少貧嘴!」張爾珍鼓起兩泡腮道:「我看見『什麼』人就噁心的上。」她們慣常觸到「日本」這兩個字都用「什麼」代替,以防隔牆有耳。 「這可不假,圓咕嚕咚又一個,圓咕嚕咚又一個,矮爬爬扁塌塌的,走道兒膗得膗的,眼睛小不點兒的……」寧靜邊比邊說,說說自己笑起來。 張爾珍急道:「喂,小靜,你說話別沒大沒小,沒時沒候的,當心讓人逮著。」 「我可沒那麼窩囊……」 驀地一陣「嗚嗚嗚」的警報聲掩住她的話,像一堆沙埋住一隻蟻。四面八方是撼人的「嗚嗚嗚」,彷佛無數黃蜂在人們腦後追著嗡著催著。 張爾珍嚇得整包子綠豆丸子扔了,挽著寧靜撒腿就跑。只見滿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盡都拚命朝最近的防空洞奔去,有女人找孩子的,有老的攜幼的,有小的喊媽的,全都抱命而逃,一面吆喝著:「快跑呀!」「空襲了!」亂得簡直雞飛狗走,人就賤得雞狗一般。這一切給寧靜一種幽明之感,彷佛靈體兩分,軀殼在那周圍叫著跑著,自己在陰間聽著陽界的聲音、熙攘;不防後面一個人擱她肩旁擦過,衝力太猛,她腳下一個不穩摜倒了,跌個蝦蟆爬,手裡的綠豆丸子瀉得滿地骨碌滾。那人又踅回來幫著張爾珍扶她,也來不及道歉,三人一同往防空洞跑。 防空洞三面泥牆,戰壕似的挖空成一長條,洞頂略比人高一二尺,這個比較小,所以格外擠,呼吸噴著呼吸,臉對著臉,一張張木木的臉,好像忽然回到石器時代,因為不知道那時候人的表情,也就作不出來,彼此更不適應。眼睛是兩口深井,有點兒水,但多年不用,浮著苔綠,並逐漸乾涸。 外面上空的偵察機嗡嗡嗡的盤旋著,蒼蠅挨食的嗡嗡嗡。有的人只管往上翻白眼,似乎能穿破洞頂看見蔚藍的天空,同時恐懼得咽著口涎,生怕炸彈正好掉在自己頭上。洞內漸漸起了騷動,有換姿勢的,低聲詛咒的;站在寧靜隔壁的累得一蹲蹲在牆腳根,扯出毛巾拭汗。那時候男人作興把毛巾掛在腰帶上,一直垂到臀部,套上襯衫漏出那麼一小截方塊兒,幾根流蘇,很有些洩露天機的意味。寧靜也想靠靠,不料才一動,膝頭辣辣的痛起來,方記起讓人碰一跤那回事,隨即想起那個穿白衣草綠褲的人來,是個青年人,不知給擠到哪兒去了。許是長年與日本人接觸所培養出來的直覺,她猜他是日本人。可是他有一雙大眼睛,黑森森,幽粼粼的,打她臉上一閃而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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