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桑青與桃紅 | 上頁 下頁
一三


  所有的人都鑽進艙裡。

  遠處有隱約的隆隆聲。

  「這不是日本飛機,是打雷。」

  「對!是打雷,要下雨了。」

  「下雨就漲水了。」

  我們在艙裡小聲說著話。

  隆隆聲大起來了。高射炮也響了。機關槍打在水上吱——吱——冒著氣。果然是日本飛機!老史趴在鋪上,蒙著被子,連連叫著:「小桑!小桑!快躲到被子裡來!」

  流亡學生把我一把扳在地上。我和他本來都是站在走道上。

  飛機飛遠了。我們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老史坐在鋪上。

  「剛才過去的那條船在轉彎的地方翻了!」船老闆在船頭說話了。

  「人呢?」流亡學生急急地問。

  「全死啦!有的淹死了!有的被日本機關槍打死了!」

  我回到「女生宿舍」。

  流亡學生在走道上走來走去,突然抬起頭說;「上有日本飛機,下有瞿塘峽!多少船翻了,多少人死了!船翻了沒人管,人死了也沒人管!這簡直是把人命當兒戲!」

  「請問,」老先生說話了。「我不懂你的話。誰把人命當兒戲呀!」

  流亡學生楞了一下:「誰?政府呀!」

  「幾千年了,三峽就是這麼個險法,政府又有什麼辦法呢?」

  「現在可是二十世紀呀!老先生!你聽見過有一種叫直升飛機的新發明嗎?只要有一架直升飛機就可以把我們這一船人一下子全飛走了!三峽這種地方應該有三峽救濟站呀!我們一到重慶就應該聯名在報上抗議!我們有資格抗議!我們就是峽裡的犧牲者!」

  桃花女坐在鋪上笑了。「聯名抗議!我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呢!」

  「我代你寫!」老史說著望了我一眼。

  「女子無才便是德!」老先生坐在鋪上搖頭擺尾,說完咳嗆得只喘氣。

  我和老史抿著嘴笑。老史咕嚕著:「報應!」

  流亡學生望著先生搖搖頭,然後轉身對桃花女說:「我把你名字寫在紙上,你天天照著描,到了重慶,你也會寫自己名字了!」

  「算啦!算啦!麻煩死啦!」桃花女把手一招。「我就打個手印吧!到了重慶,我男人也可以代我寫名字了!」

  「到了重慶,我一定要在泥地上打個滾!」老史說。

  「到了重慶,我一定要在大街上走他三天三夜!」我說。

  「到了重慶,我要在山上跑他三天三夜!」流亡學生說。

  「到了重慶,我要打三天王夜麻將!」老先生說。

  「嗨!好大一條魚!」桃花女望著一條大魚從河裡跳到甲板上。

  「好兆頭!白魚跳舟!」老先生大叫:「咱們准可活過這一關!」

  艙裡五個人全轉身看岸上的土地廟。

  土地廟仍然在水邊邊上。水還是沒有漲。

  「那個土地廟看著叫人生氣,例不如把它砸掉!」流亡學生說。

  「你說這話就該遭雷打!」老先生翹著鬍子。「魚呢?剛才那條大魚呢?」

  「船夫把它放在水桶裡了,明天殺了吃鮮魚!」

  「不可吃!不可吃!那條魚決不可吃!」老先生走到船頭,兩手從桶裡捧起魚,跪在船邊,手象兩片蚌殼似地張開了。

  魚溜到江裡去了,噗通一聲,閃了幾下就不見了。

  老先生仍然跪在船邊,兩手仍然象蚌殼似地張開,手掌朝天,好象向天祈求的樣子。

  「開飯啦!」船老闆在船頭叫。「對不起!從今天起,飯要定量分配了!一人一餐一碗飯!」

  河裡兩排牙齒咧得更開了——石頭也餓了!

  「一碗飯還填不了我的牙齒縫!」流亡學生把筷子向簸畚裡一扔。「我從淪陷區跑出來,沒給日本入殺死,沒給炮彈打死,沒給炸彈炸死,現在困在這堆怪石頭上挨餓!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也這麼想。」我坐在鋪上自言自語。

  「小桑,」老史坐在我旁邊。「在黛溪的時候,我應該讓你回家去。」

  「現在就是能夠回去,我也不回去了。我要到重慶去。」

  「為什麼?」

  「經過了這一關,我還怕什麼?現在我才知道自己犯了些什麼罪過。這是自作自受自遭殃!」

  「我突然也想起許多對不起人的事。有一次我爸爸打了我,他一轉身,我就咬著牙說:『我恨不得你死掉!』」

  「我也那樣子咒過我的爸爸、媽媽、弟弟。『我恨不得你死掉!』」

  「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流亡學生在走道上走來走去。「到了重慶,第一件事就是招待記者,揭露三峽的嚴重問題!現在請你們每個人把地址留下來,以後好聯絡。」

  「留給什麼人?我們活得過這一關嗎?」桃花女坐在鋪上,敞著一個奶子。孩子在她懷裡拍著奶玩一陣,抓著奶吸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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