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桑青與桃紅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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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還塗了幾幅畫: 赤裸的刑天斷了頭,兩個乳頭是眼睛,凸出的肚臍眼是嘴巴。一隻手拿著一把大斧頭向天亂砍。另一隻手在地上摸索。旁邊有一座裂口的黑山。裂口邊上有個人頭。 一個高大的人端端正正坐在太師椅上。金錢豹的臉:金額頭,金鼻子,金顴骨,黑臉膛,黑眼睛,白眉毛,額頭描著紅白黑三色花紋。他打著赤膊露出胸膛。胸膛是個有欄柵的神龕。神龕裡有一尊千手佛。所有的佛手向欄外抓。佛身還是在神龕裡。 移民局的人站在房間裡,仍然戴看墨鏡,手裡拿著筆和記事本。「我可以把牆上的東西抄下來嗎?」 「你抄吧,我可不在乎。你要調查桑育,我可以供給你許多資料。她的事我全知道。不論她在哪兒,我總是在場的。請問,你到底要調查桑青的什麼罪?」 「這是移民局的機密,我不能告訴你。我能不能問你幾個問題?」 「假若問題是關於我桃紅的,無可奉告。假若問題是關於桑青的,我絕對盡我所知道的告訴你。」 「謝謝你的合作。」移民劇的人頓了一下,看看手裡桑青填好的表格。「桑青是哪國人?」 「中國人。」 「哪兒出生?」 「南京。」 「哪年哪月生?」 「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六日。」 「你——」移民局的人突然指著桃紅。兩片大墨鏡盯著她。「你生在哪兒?你是那年哪月生?」 桃紅笑了。「黑先生,你別跟我耍花槍!你以為我會告訴你我也生在南京,我也生在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六日,那你就可以證明我桃紅就是桑青。黑先生,你錯啦。我是開天 辟地在山谷裡生出來的。女媧從山崖上扯了一枝野花向地上一揮,野花落下的地方就跳出了人。我就是那樣子生出來的。你們是從娘胎裡生出來的。我到哪兒都是個外鄉人。但我很快活。這個世界有趣的事可多啦,我也不是什麼精靈鬼怪。那一套虛無的東西我全不相信。我只相信我可以聞到、摸到、聽到、看到的東西。我……」 「對不起,桑青,我能不能……」 「桑青已經死了,黑先生。你可不能把一個死女人的名字硬按在我頭上。」 「你們倆簡直就是一個人。」移民局人的仁丹胡微微翹了一下。他用手扶正了兩片大墨鏡。 「不對。桑青是桑青。桃紅是桃紅。完全不同。想法,作風,嗜好,甚至外表都不同。就說些小事吧。桑青不喝酒,我喝酒。桑青怕血,怕動物.怕閃光?那些我全不怕。桑青關在家裡唉聲歎氣;我可要到外面去尋歡作樂。雪呀,雨呀,雷呀,鳥呀,獸呀,我全喜歡:桑青要死要活,臨了還是死了,我是不甘心死的。桑青有幻覺;我沒有幻覺。看不見的人,看不見的東西,對於我而言,全不存在。不管天翻地覆,我是要好好活下去的。」 「抽煙嗎?」移民局的人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 「好主意!桑青不抽煙。咱們來抽一支煙慶祝桑青的死亡吧!」她自己點燃了煙,躺在地板上,朝天噓著煙子。窗子是開著的。一陣風吹進來。地板上的報紙吹得沙沙響。 「啊——啊——多好的風。」她在地板上和風打著滾。 移民局的人扭過頭,走開去關窗子。 「黑先生,話別關窗子。風要吹,水要流。你是堵不住的。多好的風!簡直就是張小鹿皮!」她手裡的煙落在地板上。 「桑青,請你莊重一點。」移民局的人用腳把煙踩熄了。 「桑——青——已——經——死——啦——我——是桃——紅——」 「別開玩笑。我是代表美國司法部移民局來調查桑青的。」移民局的人在風裡打著哆嗦。「你既然是桃紅,我需要你的合作。請你把桑青的事講給我聽。」 「好。且聽我慢慢道來。」桃紅躺在地板上,頭枕兩手,幌著二郎腿,不住嘴地說下去。 她說的是中文。 移民局的人不懂,在房裡來回踱著步子,把地板上的東西踩得沙沙響。他打了幾次手勢叫桃紅住嘴。她仍然用中文不停地說下去。風一陣陣吹來。 「請問,」移民局的人終於打斷丁她的話。「我可不可以用你的洗手間?」兩片大墨鏡在鼻樑上溜下去了,露出兩叢濃黑的眉毛。仍然看不見他的眼睛。 「當然可以。」 他再走進房的時候,桃紅站在視窗,朝窗外淡談笑著。 移民用的人拿起公事包走了,連一聲再見也沒有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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