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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人們並沒有因為他太寬厚而不在乎,他待每個人都有恩,天寒他會想到為他們添置衣裳。病了他會守到大天亮,甚至賭輸了,他會罵上一大車廂話,認為:「沒有兩下子,就別耍錢。」最後,還是掏出一大把:「再輸!連根屌毛都不給你!」

  結果弟兄們為討賭債爭吵時,他聽到了。不罵輸錢的,卻罵要債的,點著對方鼻子尖兒:「你就那麼沒出息,看見錢比天還大,一點義氣都沒有,憑啥紅眉毛綠眼睛的討,狗入的……」

  「憑啥!」被罵的故意裝著不服氣:「憑他輸給我,我要輸給他,一樣的會向我要。」

  「去你娘的,又是你這個小鱉犢子有理,該你多少,拿去!」

  人們知道他有這個毛病,沒錢用的時候,常串通起來騙他。他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照樣的罵人,照樣的給錢。

  師爺肚子裡有墨水,他曾背後批評:「有些人淨說人話不辦人事,我們大當家的,是不說人話,淨辦人事。」

  這麼好的一個人,在北大荒「拉綹子」群中,曾是當當響的人物,年紀不算老便完了。

  今後,定由小白蛇當家,這個娘們是能幹。但,太冷、太狠。她處置四至兒,到今格想起來心裡都會發冷。人就怕比,相比之下,大青龍比小白蛇強。

  大家想到這裡,哭得更哀切。

  有人說過:死了,死了,人一死萬事都了結。

  大青龍的死,彷佛沒有了結。他的壞脾氣,壞處全部被人們遺忘,只記得他的長處,他的遺愛。小黑子甚至想到他常常吸「伸手牌」香煙。

  他身上有煙,有時分光或被搶光。他就向弟兄們伸手,氣狠狠的樣子:「來一根」剛把煙遞過去,便罵開啦:「媽拉巴子的,狗眼長到後腦勺子上去啦。」

  人們懂他的意思,笑嘻嘻的忙劃根洋火,給他點上。

  這些小事,在大哭大鬧的小黑子的心中,卻感覺到異常親切。別小看一支煙,卻代表了他喜歡每一個人,沒有大當家的臭架子。

  哭,有著強烈的感染力,越哭越有勁,足足有兩頓飯的功夫。許多人哭得聲音啞了,淚源枯了,也精疲力竭,才一個一個,抽抽噎噎的停止。

  小白蛇也許天生是女人,哭起來本錢足,等大家都不哭,她還沒有住歇。

  經過二光頭、大舅爺、小黑子、半瓶醋,勸了很久,才嗚嗚咽咽的剎住車。

  她擦了擦哭得紅腫的眼睛,手兒輕輕的一動,示意小黑子他們這一夥。他們立即明白,抬出三個大錢箱,箱子上有鎖有封條。

  二光頭站在一旁,神情相當沉重,噘著厚厚的嘴唇,不吭氣。

  「師爺!」小白蛇又向腦袋上拖了又黃又細小尾巴的糟老頭招手:「封條是你寫的,是大當家的親手貼的,你過去看看,有沒有動過。」

  師爺從拴在腰帶上的眼鏡荷包,掏出老花眼鏡戴上,圍著鐵箱和封條,轉了七八個圈,又湊近去看了看。然後伸腰挺肚,吐了口痰,很莊重的說:「以吾看,絲毫未動。」

  「好!」她回頭又向二光頭說:「你把賬,報給大夥聽聽。」

  當過三當家的,管過錢的二光頭一直眨眼皮,臉崩得像個王瓜:「我——我管賬,從來不記數,兄弟們信得過我!」

  「我也信得過你,」小白蛇說得很鄭重,然後問大家:「你們呢?」

  「信得過!」大家異口同聲的回答。

  「這樣最好,」小白蛇又大聲說:「咱們大當家的,一向不為自個用半文錢,我們信得過大當家的,自然更信得過三當家的。」

  「信得過!」這次吼得聲音更大。

  「去封條,開鎖!」

  三個箱子都開了,其中有洋錢,小元寶,金磚,還有一大包手飾,白花花的,黃澄澄的很是耀眼。有幾個看呆了,心想:「娘的,都給我,可夠抖了!」

  「各位弟兄,大當家的臨去時,吩咐我,把所有的分光,公公平平的分,不論上下大小。」

  二光頭一聽,忙跑到她的身邊,未等開口,小白蛇又道:「大當家的遺言,三當家的和我兩個人聽得清清楚楚。」然後低聲對二光頭說:「大當家的說的雖不夠明顯,卻指定我有全權節制,你不能說這不是他老人家的主意。」

  「我不是為這,」二光頭聲音也相當低,並帶有爭執意味:「大當家的生前說過:幹咱們這路道,每人身上不能有太多的錢,就像馬不能喂得十成飽,太飽了跑不動。他們有了錢,說不定會出事,賭錢打架或者開溜。」

  「你指我帶人沒經驗?」

  「不敢!」二光頭臉上並不太服順:「木不鑽不透,話不說不明。」

  「我姓白的,向來說了算數!」聲音雖低,每個字都像槍子兒從槍口蹦出來。

  小白蛇頭一扭,不再理會二光頭。許多人都瞪大眼睛看著他們,心裡嘀咕:「剛剛祭過大當家的,兩人便開始鬧彆扭。」

  「大當家臨死的話,不管誰都不能改!」小白蛇再度宣示,要每人都聽清楚,更要二光頭聽清楚。

  「你們推幾個人,來點數,和分錢。」

  沒有人開口,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綹子上常常分錢,但沒有像這回,「傾家蕩產」,一傢伙把積存的公份子全部抖摟光。

  「你們推不出來,我就指派,」小白蛇幹啥事都不拖延:「師爺出來點數記帳,大舅爺和小黑子管分錢,一切由三當家的親自監督。」

  小白蛇說完了,扭頭就走。二光頭忙趕向前兩步,又是未等他先開口,小白蛇沉著臉兒說:「別守著大夥爭吵,鬧起來咱倆都不光彩!」

  「——」二光頭聽了怔在那裡,她卻向後院走了。

  剩下的二光頭,內心中一百個不願意。他抬頭看看那些貪婪的、迷惑的眼神。又無法改變小白蛇所宣稱的「大當家的遺言」。一個人再笨,在初掌權的時候,不能犯眾怒。

  他搬了一張凳子坐在那裡生悶氣,任憑他們分配。

  等錢快要分完時,小白蛇帶了護衛回來了。桌子上只剩下她和二光頭的兩份,小白蛇把她那一份,分給四個護衛。二光頭一生氣,大聲對半瓶醋說:「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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