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畔(130)_田原

一三〇

　　拴柱沒有立即洗臉，傻兮兮的望望大妮，大妮的眼泡發腫、眼睛通紅，嘴噘得很高，也不看他，嘟嘟囔囔的說：「不行就不行，充甚麼能，自個醉了，又笑又鬧的……害人守了一夜。」

　　他開始有點清楚，昨夜喝了不少酒，也敬了王表叔不少酒。可是起身後就看不到他，顧不得向大妮解說和道歉，忙問：「表叔和表舅呢？」

　　「你表舅送你表叔去火車站。」

　　「他走啦！」

　　「嗯，」大表妗子說：「本來要喊你，你表叔說不必，要帶啥信給你娘，他都清楚。」

　　「他——他有沒有拿錢？」拴柱緊張的問。

　　「你表舅要給他，他說盤纏夠了。」

　　「快！」拴柱跳起來：「錢搭子給我。」

　　「——」錢搭子歸大妮保管，看到拴柱奇特的神情，大妮一怔。

　　「快！」他大聲催促。

　　粗大的男人嗓門，使得大妮純山東娘們順從的血統有了反應，不敢違拒和怠慢。也不顧前面有客人，到炕上打開木箱，取出包袱，打開包袱，取出錢搭子。拴柱接過來，捎在肩上便向外跑。

　　酒意未退，使得他腳步不穩。跑得太快，顛得洋錢在裡面嘩啦曄啦的響，引起路人的好奇和注意。

　　他不理會別人用甚麼眼神看他，出了市場，便看到車站，正有一列客車停在那裡，車頭向著往長春的方向。

　　拴柱一看來不及沿著馬路跑，想越過荒地直奔車站。荒地上有半尺多深的積雪，下麵又是茅草，腳用不上勁，越急，跑得越慢，還摔倒了，摔倒又忙爬起來。

　　車頭吼叫，接著冒出一股濃煙，拴柱的心快從口腔中蹦出來。

　　「嗚——嗚！」又叫著，車身開始蠕動，越開越快，他忍不住大聲喊：「表叔！等一等！表叔！等一等！」

　　火車照開駛不誤，他仍不死心，猛力向前沖。摔了一個大觔鬥，許久許久爬不起來，他仍不停的叫著：「等一等，等等啊！」

　　火車咳、咳響著，越來體積越小，最後消逝在雪野裡。

　　拴柱呼叫的喉嚨嘶啞了，乏力的臥在雪地上爬不起來。

　　突然有股溫熱的氣息撲在臉上，抬頭一看，原是那條大黃狗。大黃狗搖著尾巴，並用舌頭舔他的臉，不知甚麼時候，滿腮滿臉都是淚水。

　　§二

　　雪，猛個勁的落著。

　　小得可憐的申家屯，幾乎被雪整個所掩蓋。

　　東廂精緻的小院落，雖有長工清掃，假山與方磚鋪成的地上，仍積了半尺多厚的雪。

　　枯樹枝椏也白白的，如同孝子手中那根纏了紙花的哭喪棒。小小瓦屋簷上，掛了長短不齊的冰凍垂，底根又粗又晶瑩，尖梢的一端有些兒黃。

　　入夜了，外院有雪映照，仍亮堂堂的。

　　書房中的爐火燒得很旺，在生鐵爐子上放了一個小砂鍋，咕嘟嘟向外冒著香氣。王二虎拿了雙長筷子，翻動著鍋內的羊肉，淨搶大塊的向嘴裡塞，吃一筷子肉，拿起錫壺倒一口酒。

　　大青龍躺在火炕上，張大渾濁的眼，出神的望著王二虎。王二虎吃一陣子便巴答巴答嘴。

　　「我真想把你趕走！」大青龍虛弱的說。

　　「早就要二蹦子，是你強留我。」王二虎的大嗓門，如同吵架。

　　「看你天天大魚大肉的不停吃，不停的喝，那酒香呀、肉香呀，饞也把我給饞死了。」大青龍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但是愛說話。

　　「為啥你不吃啊？」二虎故意嘔他。

　　「恐怕得下一輩嘍，吃，也是個口福。」大青龍長長的歎氣，他現在只能吃點清水煮掛麵，或者藕粉。

　　王二虎正相反，他有這個福氣，硬是把一小砂鍋燉羊肉和斤把酒吃下去，然後拍拍鼓起來的肚子，伸了伸腰，脫去大棉襖，上了炕，躺在另一頭。

　　「二虎，別一上炕就打呼，拉拉咶嘛。」大青龍像個孩子般央求著。

　　「我這個人腦袋不能碰枕頭，」王二虎上身靠著牆：「一碰枕頭啊，眼皮不是眼皮，成了磨盤。」

　　「以前我也能吃能睡，」病了的人總愛提往常：「現在，就怕闔眼，一是困不著，心裡煩躁，一是怕闔上眼皮再也睜不開了，秦二爺說的一點也不假，『好漢只怕病來磨啊』咳！咳！」

　　大青龍一陣劇烈的咳嗽，王二虎忙將小痰盂遞過去。咳嗽了一大陣子，只吐出像遊絲似的灰色痰液。

　　「少說兩句，養養神吧。」王二虎給他掖掖被角。

　　「——」大青龍可能乏力，真的閉上了眼睛。王二虎正預備脫內衣困覺時，大青龍又斷斷續續的開口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壓根兒就不情願和我們一道。我總是想：在咽氣的時候，眼前有個家鄉人。」

　　「別說喪氣話，中不中？」王二虎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早已看出大青龍已成了沒有油的燈碗，雖然還閃閃搖搖發光，那是在耗燈草。

　　又是一陣沉默，外面也靜悄悄的。

　　突然由後院堂屋傳來一陣笑聲，夾雜著小孩甜脆的兒歌：「打籮篩，

　　做買賣……」

　　「想想我們小的時候有多好，」大青龍又開口：「不知愁，不知憂，人為啥要長大，人為啥要老……」

　　「你才四十多，別在那裡以老賣老。」王二虎又頂過來一句。

　　「你比我大幾歲身板兒可比我強，那像我這一病就半年多，多虧白姑娘她們夠這份義氣。」

　　「綹子本來是你拉起來的嘛。」

　　「不能那麼講，窩裡反的事兒太多了。像賀三成就是這種貨。」大青龍不勝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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