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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外間碗瓢杓都在,咳嗽一聲掀開裡屋門簾,大炕上光禿禿,連席子也沒有一條。王江海心裡一涼,腿一軟蹲在地上。

  一雙眼失神的望著牆壁,壁上只貼了一張合和二仙的年畫,兩個胖嘟嘟的孩子,盡情的笑著。平常看來代表了客氣,現在看來卻嘲笑他是傻瓜。摸起了一隻破爛的繡花拖鞋丟過去。在仙童的雪白牙齒上,留下一團黑印。

  最後,他想,坐在這裡幹生氣也沒有用。得出去打聽,看他們搬到那裡。於是扶著炕沿爬起來,揮動著皮鞭向外走,打碎了不少盤子、碟子和飯碗。

  屋裡的唏哩嘩啦聲,引得大雜院中的人們推開窗子向外望。

  王江海走出房門,用馬鞭一指對門的一位小腳老太太:「喂!秀鳳呢?」

  「搬家啦。」老太太揉著爛紅眼簾。

  「搬到那裡?」

  「沒說。」

  「混蛋!」王江海失卻理性的罵起來。

  老太太一看情形不對,回身進屋準備關門,他卻一腳把門踢開,老太太差點摔在地上。

  「幹啥?」

  一個高大粗黑的小子,從裡屋跑出來,嚇了王江海一跳。王江海更加生氣,揮鞭子就抽。小夥子身手很俐落,閃過鞭鋒,順勢抓著鞭梢,一扯將王江海拌了個狗吃尿,接著一腳踏在背上,足有兩塊磨盤那麼重。

  「哼!你膽子不小,哼!敢欺侮俺娘!」

  「你給我小心!」王江海還扭著脖子發狠。

  「別嚇唬人,俺是吃大餅子長大的,也不是嚇大的。」說著就便狠狠的踢了一腳,踢得王江海殺豬般的號叫。

  鄰居們都來了,紛紛勸小夥子放了他,別再鬧下去。小夥子牛勁上來了全當沒聽見,自言自語的嘟啉:「你敢欺侮俺娘。」邊罵邊用腳踢,王江海要躲都來不及。

  「好鞋不踩臭狗尿,二扁頭,算啦!」

  老嬤嬤開口了,小夥子相當聽話,兩臂環抱在胸前,嘴裡仍不乾不淨罵罵咧咧地:「你個狗入的,王八蛋。王二虎老大爺,那麼好的人,你還欺負他,簡直是個狗雜種,呸!」一口灰色帶著臭腥味的粘痰吐在面上。

  王江海使了半輩子的狠,兩斤半鐵還插在腰裡,講身份雖然垮杆,仍有保衛團馬隊隊長的名義,卻被幹苦力活的楞頭小子,打得鼻青臉腫,爬都爬不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碰上不怕闖禍、不怕死的貨。聽他娘的口氣,也夠倔,未把來者放在眼裡。王江海試了幾次,想反擊,可是老鼓不起火力和勇氣。最後他想起一句名言「光棍不吃眼前虧」,再待下去,還是沒有便宜占。

  他咬牙切齒使出吃奶的力氣,忍痛爬起來,低頭哈腰逃出去。在他背後跟了一大群看熱鬧的小孩子,一個個笑得直揉肚子。

  王江海到了門外,也顧不得和孩子們鬥氣,爬上馬背,迅速的離開。這一頓拳打腳踢,再經過街上的冷風吹襲,身上固然疼楚,頭腦卻清醒過來。

  ——這位結拜的大哥,河北「老奤兒」又耍了一手絕招,何必再像沒頭蒼蠅,到處亂轉找他呢。

  回到營院子大隊部門口,爬下來,也不理會馬兒,馬兒習慣的走向馬號。

  王江海一顛一瘸,進了大隊部,上炕躺下,痛的「拂!拂!」直叫。心中大罵:「這小子那裡來的蠻力,往死處打。」

  小傳令可能又賭去了,自從出事之後,營院子裡因為人少馬少,已經夠冷清。空敞寬闊的大隊部,現在只剩他一個人,顯得更加淒清。

  腮幫癢絲絲的,不知甚麼時候,兩行清淚淌下來。他也不用手擦,讓它一個勁的向外流。

  人,就怕走到絕路,走向盡頭。他清楚的覺得,今後的日子沒有多大指望:

  ——錢已全部光了,只剩下廿多個瘸腿瞎眼的殘兵,幹保衛團不成氣候。「拉出去」有些人是賀三成昔日的「綹子」也不一定降得住。

  他記得賀三成時常罵「山東棒子」,當地人是「臭糜子」。他這個河北「老奤兒」何嘗是好東西,又奸又滑。到了這種山窮水盡的時候,來個「連鍋端」。

  看樣子定回關裡的河北老家,帶著秀鳳那臭娘們去享清福,也不怕「楊梅沖頂」「炮打天門」。

  ——怎麼可以做得如此狠!如此絕呢?

  王江海冷冷一笑,他笑自己非但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更是一個自不量力的糊塗蟲。

  ——賀三成當年敢吃大青龍,回頭過來,整弄一手拉把成的小土豆子,還不是一帖老膏藥。

  一個人就怕忘了自個兒大哥貴姓,他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悔恨著:

  ——這些年和專「耍人的」傢伙混在一起,拉「綹子」時當「總催」,招了安之後由隊附升隊長。跟著發橫,跟著猛整安善良民。賀三成在人們心目中,像只又凶又狠的老鷹,連自己也認為屬於同一類型。誰知只是老鷹和烏鴉拴在一根樹枝上,到頭來,鷹還是鷹,烏鴉無法變成人人懼怕的大鵬。

  想到這裡,用手捶打著狗皮褥,並不由自主喃喃的念著:「我怎麼辦呢?我怎麼辦呢?……」

  一雙眼無告的,在空闊的房中巡視,又抬起頭看見掛在牆上的那一排各色各樣的槍枝,忙閉上眼。

  「別——別——別沒出息……」

  他不敢再張開眼,怕看空闊的房舍,昏沉沉的電燈,還有那些代表了喪氣置人於死命的槍枝……哀傷消逝了,繼之升起絕望,如同墜於一大片濃霧裡,摸不到路徑,更不知道那裡有陷阱和大河,還有狼群和那些死在槍口下的冤魂……

  外間有踢踢拖拖的聲音,很像四至兒生前走路的樣兒。這孩子年紀輕便提不起腳後跟,因此才遭凶死……凶死……那難忘的怕人樣兒,鬼是專找背時走黴運的人……

  他渾身如篩糠般的欠起身子,伸手去摸槍,一雙眼卻驚懼的看著門口的藍布門簾。

  門簾剛一掀動,他正要開槍,進來的不是四至兒的游魂,而是他的妻舅小安子。小安子一舉一動一張嘴,都顯示出,姐倆如假包換從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他看見王江海傻呆呆舉著槍的樣兒,脖子一縮,鼻子發出「嗤」聲,翻弄著薄薄的嘴唇:「我看你是嚇破了膽,」順手把對著他胸口的手槍奪過去:「大青龍那個老病腔子,又不是竇二敦,何必怕成這樣子。」

  「去!」王江海不願在這時,讓小舅子看出狼狽像,揮手趕他。

  「等等,」小安子反而坐下來:「我是來向你報喜啦,怎麼把喜神向外趕呢?!」

  「——」王江海極其厭惡的怒視這位內弟,心想你姐姐是「掃帚星」,討進來之後沒走一步好運。你就是「喪門星」淨往下坡推,報的那一門子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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