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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傭人呢?」

  「跑光了。」

  「為啥?」

  「為這。」小川摸摸又扁又平的鼻子。

  賀三成完全懂了,黃裱紙似的一張臉,更加沒有血色。他想說一大車發狠的話,看樣子,被折騰得像片兒湯的小川也聽不進去。

  這時三人已到了營門口,小川行了個東洋禮:「就這麼說定,明天請一定派人來,謝謝!」

  小川上了馬車,自己趕著牲口消失在濃重的夜色裡。

  賀三成和王江海回到大隊部,賀三成倒在炕上,兩手墊在後腦勺子的下麵,瞅著屋頂,許久許久都不吭氣。

  王江海原先想喝幾盅,現在也沒有興致,悶坐在椅子上。

  突然賀三成從炕上一躍而起,神情已經平靜:「老疙瘩,我出去一趟。」說完披上大氅,向外走。

  「還回來嗎?」王江海問。

  「不一定!」尾音落在馬棚附近,接著傳來馬蹄聲,漸漸遠了。

  王江海悶坐無聊,視線由鐵櫃移到煙盤子,端過來想燃上燈吸兩口,無意間又掃視到白森森的窗戶紙,打了一個寒顫,發根子豎起來,煙盤嘩啦啦掉在地上。

  「小安,安副目。」他大聲狂呼。

  停了許久,安副目才踢踢拖拖的進來,斜睨了滿臉冷汗的姐夫一眼:「剛——剛換了手氣,窮——窮嚷個什麼勁!」

  「好!好!」王江海一面擦汗,一面穿大氅:「你今晚和小勤務兵睡在大隊長房裡。」

  「你呢?」安副目還惦念著豪賭,很不情願。

  「我到你姐姐那裡去。」本來該說回家,他卻用另一種說詞讓小舅子明白,不去蘭香閣。

  「不回來啦?」安副目沒好氣的問。

  「嗯!」王江海也匆匆的奔向馬棚。

  安副目兩腳踏在門檻上,沖著他的後背問:「我們搬到大隊長房裡推牌九中不中?」

  「隨便,他晚上也不回來!」

  §七

  十匹馬九位隊員,已經在操場上站好了,只等王江海來,便可以出發。

  王江海這時正在大隊部和賀三成談話。王江海深深感覺到,賀三成經過這場波折回來以後,性情兒轉變了不少。對待他親切、和藹,一張嘴便先笑嘻嘻的:「老疙瘩,甭再推辭啦!」

  「不成啊!」

  王江海真沒料到,賀三成突然把隊伍合成一隊,委他當大隊附兼隊長,賀三成只當光杆兒大隊長。

  「你幹我幹還不都是一樣。」

  賀三成的態度相當誠摯,使迷信「有槍就有勢」的王江海更加不是味道,不禁咬牙切齒的說:「我不幹!」

  「不行。」賀三成臉上的笑意沒有了:「我向來說一不二,你再像老娘們似的嘮叨,我可惱了。」

  賀三成的聲調表情相當認真,王江海感動得滿眼淚花子,他不怕賀三成發脾氣摔東西,只怕今格突然待他太好,好得有點兒受不了。

  賀三成彷佛沒有發現對方情緒不平靜,卻以平靜的聲調對王江海說:「你這一趟去,定要把佐佐木送到地頭——吉林城。」接著微微一笑:「老疙瘩,咱倆打個賭。我看佐佐木今格雖然認了,不出幾年,他會再起來。」

  「——」王江海點點頭,同意賀三成猜的准。當地衙門,早已不敢惹這夥東洋人,將來的變化連三歲小孩子也看得出來。

  「護送他們的時候,沿途順便向東洋人打聽打聽『寶蓋子』和『崽子』是啥行市,要是談妥了,便早點回來,帶錢去『起槍』。」

  「是!」王江海順著聲兒答應著,過去買槍都是賀三成經手,其中有不少油水。如今他大方的連財氣也推了過來。

  「該起隊了。」賀三成看看新買的手錶,不放心,又伸到耳際聽了聽,這與他過去常常搶劫很多手錶又不識貨有關。

  「大哥,我走啦!」

  王江海不由自主的膝蓋彎了彎,差點跪下來,結果還是行了個軍禮。

  賀三成送他到操場,安副目已升了小隊長,扯著公鴨嗓子喊口令,要多難聽有多難聽。賀三成還了禮,看王江海臨上馬時,笑瞇瞇的說:「老疙瘩,好好的幹,大隊長的位子少不了你的。」

  「別盡損人啦,」王江海引鐙上馬:「兄弟這兩下子,差得老遠。」

  賀三成沒再說什麼,向他擺擺手,回到大隊部。

  王江海率領九個人,在正午的時候,到了佐佐木的家,看見大門關得緊緊的。

  安小隊長過去敲門,小川在裡面問清楚才打開。仍不放心又以驚恐的眼神,向外望瞭望,然後才領王江海向內走。王江海也受了他的感染,忙叫安小隊長派人放「料水」。

  王江海一腳踏進前院,首先看到破紙破布、樹枝、亂草、磚塊、瓦片到處都是,亂的像垃圾堆。

  進了後院,除了比前院更髒更亂之外,玻璃窗子沒有一塊完整的,而且在寒天中,還嗅到一股臭氣。

  一輛大板車,一輛花軲轆車,早已套好,上面堆了不少東西。受了傷的矢崎和中村,兩人繼續搬運裝車。

  王江海又叫了三個隊員來幫忙,費去一個多鐘頭時間才弄妥當,在這段時間中,佐佐木一直沒露面。

  小川再度檢視一遍,認為完全好了才去請佐佐木上車。

  佐佐木出發了,是由小川和他的妻子兩人扶著。王江海突然間感覺到他又矮又黑又小,如同一隻曬乾了的蛤蟆。兩隻腳後跟,還提不起來,拖得院子中的枯葉,沙沙作響。

  為了禮貌,王江海過去行了個軍禮,出身軍人的佐佐木,沒還禮,一直彎著脖兒梗老牛大喘氣。直到進了車廂,坐下來,停了一會才以微弱而帶痰氣的聲音說:「謝——謝——您!」然後閉上眼。

  偏西的暮秋陽光淡淡的抹在骷髏般的臉上,王江海嗅到一股死氣。要是今早他先見過佐佐木的神情,真敢和賀三成賭個東道。佐佐木沒有再站起來的指望,這一局賀三成沒押准。

  兩部車沒從前邊的大車門出去,而是走的後門。由後門外邊那條窄窄的長巷,住了不少人家。都將門兒關著,無人出來相送和看熱鬧。

  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淒清,侵襲著每個人的心頭。佐佐木的妻子開始低泣。

  騾馬似乎不受這些影響,蹄子發出得得聲,拖著車子到了空蕩蕩的大街。

  一位隊員臨上馬前,順手去關後門。小川搖搖手說:「不必啦,房東大清早便來催了兩三遍,早已在暗處等著我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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