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松花江畔 | 上頁 下頁 |
九六 |
|
「嘿!嘿!」半瓶醋笑起來:「這小子,真不簡單,耳朵壞了,還知道是提他呢。」說完,揚揚手:「各位再會啦!」 他向大夥鞠了一躬,又拱拱手,完全是「禮多人不怪」的樣兒,然後上馬,走向銀輝普照的大草原。 一夜,他沒有休息,天亮時他讓兩匹馬吃了點草料。掀開腮子,看四至兒沒有動靜。忙用巴掌在腮上拍了兩下,四至兒發出低弱的呻吟,傷口經過震動,又流出鮮血。 半瓶醋從羊皮袋子裡,倒出一點水,抹在四至兒的嘴上,四至兒的嘴唇貪婪的吸吮他的手指。如果他的舌頭,不被剪出半截,早已呼喊著:「行行好,再給我喝一口!」 初升的陽光,照著所有草原,草上掛著昨晚的薄霜,窄小的徑兒,看不到一個人。只有細嚼兜嘴袋子裡草料的兩匹馬,和半死的四至兒。 半瓶醋站起來,用手罩在眉毛上,向周圍瞭望。別說看不到人們的影兒,連一隻狼也看不見,他有些難耐這種死寂。 他在馬旁走了兩步,突然停在四至兒的馬前。將毯子取下來鋪好,把繩索打開,抱他下來放在毛毯上面。四至兒仍是只會低聲呻吟。 他坐在一旁,吸香煙,凝視四至兒。 那張秀麗的臉已經腫脹得像個皮球,上面全是血污,沒有半點血色。 眼皮兒開始顫動,長長的睫毛,早已被凝結的血塊粘牢。就是睜開眼皮,兩隻血窟窿,也看不見早上的陽光,還有一望無涯的大草原。 不知是寂寞,還是火氣已經消逝。半瓶醋感到四至兒很可憐。年紀輕輕的,便這樣糟蹋了。 他不知道四至兒能不能活到郭爾羅斯前旗,看樣子也許挺不了那麼久。他有三處傷,五官破壞了大半,另加八個手指頭,等於去了大半條命。 「真是何苦噢!」 他對四至兒說,四至兒聽不見,沒有任何反應,只有微弱的呻吟。 在這一夥裡,四至兒所做所為,罪有應得。半瓶醋開始生自己的氣,不該同情四至兒,忘了他犯了規,吃裡扒外。 在氣憤中,馬也不喂了,匆匆忙忙將四至兒再捆在馬背上。又開始走起來。 這一帶的路徑方向他非常熟悉,離火車和公路很遠,更不經過屯子附近,沿著有半尺多高的草徑向郭爾羅斯前旗進發。 中午他打尖的時候,又為四至兒潤點水,怕他餓死,嚼了兩口火燒,塞在四至兒嘴裡,四至兒居然吃了下去。 他繼續上馬前行,到了晚間,月亮漸漸升上來,荒郊照得如同白晝,夜間雖有如此明亮的月色,仍不如白天方便。半瓶醋怕迷失方向,撥轉馬頭,向松花江岸走去。 漸漸的他看見白煉似的松花江,看到那水面寬闊平靜的江流。半瓶醋卻不平靜起來,他想到那個活生生被沉在江裡的老三。 老三到底叫什麼名字,誰也弄不清楚,也許他曾說過,但沒有人去記憶這些。「老三」是他的綽號,這種綽號實在平淡無奇,就如老三的為人一樣,那樣單純,樸實,平平凡凡的在這窩裡混。 在任何幫裡大當家的貼身護衛,多少都有點狗仗人勢。老三從不像四至兒,眼睛中只有大當家的那麼惹人厭。留在半瓶醋的記憶中,他沒忘記與老三打交道的那場豪賭。 那天他身上有五十多塊莊票,算計了很久,要匯到寬城子去接濟生意倒閉的堂叔,可是看到別人推牌九手癢了,兩腳底下也塗了油漆,挪不動。最後只有存著小賭小贏小輸的心理過過癢。誰知到了後來,只想到大贏,忘了堂叔。 結果是先贏後輸,最後輸得只剩穿在身上的那條褲子,越想越後悔,氣得打自己的臉,大罵自己不是人。 老三看見了,啥話也沒說,借給他三十塊,並逼著他匯出去。雖然這筆錢後來還了。在當初,十賭九輸,再加上嫖,誰又肯把錢借給這種人。 三十塊錢在見過花過的半瓶醋來說,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但碰到這個節骨眼,叔叔拖著一大家子過不了年,硬是逼死活人。如此,他非常感激老三。 如今老三恐怕只剩下白骨沉在江底,一個好人,死在壞小子手裡,越想越氣,憤怒的火焰連晨間憐憫四至兒的情緒,沖刷得乾乾淨淨。忍不住,一扯後面的馬韁繩,照著四至兒的身上就是一馬鞭子。 四至兒哼了一聲,半瓶醋罵道:「真是他媽的『好人沒長壽,禍害一千年』,這種折騰法兒,你還沒斷氣。」 為了乘四至兒未斷氣前,趕到郭爾羅斯前旗,他不顧馬匹疲勞,開始趕路。在遠遠的屯子,傳來雞叫第二遍的時候,到了郭爾羅斯前旗外面。 半瓶醋跳下馬來,又伸手摸摸四至兒心口窩,非但有熱氣,而且還從鼻子中,哼了幾聲。 他將懷中師爺寫的「海葉子」取出來,白紙信封當中有紅簽,紅簽上面寫著收信人的姓名,每個字像小黑棗那麼大,半瓶醋不識字,但猜得出,不是給賀三成那個小子,就是給王江海那個王八蛋。 現在得把信擱在四至兒的身上,他開始為難。四至兒的襖褲,早已撕成條兒,連口袋都沒有了。如果掖在腰帶上,又怕馬兒顛掉了。 想來想去只好插在小子的嘴巴裡,一思索又不成,嘴巴會動會張開,同樣的會把信遺失。 任何東西遺失沒關係,「海葉子」可不能掉。這檔子事兒辦砸了,丟人現眼沒關係。不能留給別人一個口實「半瓶醋不是爹娘養的」,那真不能混了。 他用手抓搔散亂的短髮,連自己都開始懷疑起來,是不是個半瓶醋,二百五,外加半吊子。 愈想腦子愈亂,他氣得站起來,對著四至兒罵道:「狗肏的,都是你這個屁精害我老爺子!咦!」罵完了,他突然產生了靈感,點了點頭:「對啦,你有現成寶囊,我怎麼忘了呢。」 半瓶醋興高采烈動起手來,一面安裝一面有著說不出的得意。他想賀三成王江海一定會找到,等信到手的時候,除臭氣熏天之外,還得佩服他的巧思。 一切弄妥當了,他將四至兒的馬韁繩解開,牽在手上,上了馬。用不急不徐的速度進了前郭旗。已經看見保衛團營門口的崗樓子,一松韁繩,照著馬屁股上狠狠一鞭子。 馬兒受了痛楚,向前飛奔。衛兵發現一匹馬,深更半夜馱了東西跑過來,發財機會來了,忙在街心阻截。半瓶醋一看大功告成,撥轉馬頭向小街溜去。 不知有意還是巧合,又經過蘭香閤门前。雪亮的電燈,上面寫著姑娘嘴唇那麼紅豔豔的字兒。他想起桂香那丫頭,心裡爬進去幾千隻螞蟻,亂糟糟的癢得難過。 蘭香閣在半瓶醋的心自中,這時已經變成了吸鐵石,吸得牢牢的。他摸摸馬匹,身上全是汗。想到它一夜一天加上半個夜晚沒有休息。騎馬的人,不知道愛惜牲口,還算人嘛。他從馬背上跳起來,用鬍子擦著長馬臉,對它說:「你看得清楚,聽得清楚,不是我在窯子門口戀棧,都是為了你這個畜牲。」 馬兒對他打了個響鼻,不知是默認,還是恥笑。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