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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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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不要啦?」王二虎又是驚奇,又是著急的大叫。現在驚醒的工人更多了。 「我是有這個想法,等雨一停,再去找油輾子一趟,真沒有,也就算了,我帶他們離開!」 「你他娘的太窩囊,簡直是泡爛狗屎!」王二虎罵起來。 「老弟台,今夜你來找我,看得起我,我才和你說實話。咱們不是來闖禍,不是來玩命。我把這些孩子好胳好膊好腿帶來關東,再完完整整帶回去交給他們的爹娘……」老工頭一點火氣也沒有。 「泥人還有點土性,」王二虎也覺得罵得太過份了,但仍不同意對方的看法:「你不過比我大幾歲。」 「也許我上了歲數,你到我這個年紀,也會這末做,沒有錢不要緊,做娘的沒有了兒子,情形就不同了。」 「你可知道我也不在乎幾個錢,是人丟不起?我王二虎不是了不起的人物,頭上卻有面金字招牌,不能糊裡糊塗就砸了。」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你的處境,我很難過,要是一定用得上我,等孩子們走了陪你去!」老工頭聲調非常平靜,平靜之中非常堅決。 「——」 王二虎感動說不出話來,他也重新體認老工頭的為人,他胸中澎湃著萬千的血液,他脊樑上是可以負起整個泰山的重量,從來不計私怨,卻肯為朋友捨命,王二虎站起來又激動的改變了稱呼:「大爺,謝謝你的盛情,」胸脯一挺:「好漢做事好漢當,我不打群架。」 說完了,回頭就走,有些工人起來了,赤條條的圍著他,七嘴八舌的叫嚷「我們不裝歪種,這場架非打不可。」甚至有人說:「奶奶的,現在就走,別讓他小龜孫跑了!」 這句話引起大家的同感,紛紛穿褲子,抄起鐵鍬,老工頭在一旁望著,很奇怪並沒有阻擋,只是凝視王二虎。 王二虎兩手把窩棚擋著,扯起喉嚨,用盡所有力氣嚷:「各位鄉親,大夥的好意……」 「這事,我們也有一份……」有人打斷他的話頭,吵鬧更加厲害。王二虎根本無法說下去,附近的工棚也有人冒雨出來看。 「各位鄉親!」王二虎跪下了,跪在那裡像一條直橛。混身濕透,混身泥漿,鐵錚錚的漢子,一下矮了半截,立即震撼了每個人的神經,鴉雀無聲。 「各位鄉親!」 王二虎聲調有些嘶啞,但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得很有力:「我不是充英雄好漢,各位先讓我再單獨去一趟,以正午為限,辦不成事,各位再幫我。」 「我陪你去!」老工頭走過來,想扶他起來。 「不必!」 王二虎規規矩矩的磕了一個頭,才站起身子,他感到鼻頭酸唧唧的,不能再待下去,再待下去真會哭出呼啦,同鄉們待他太好了,好得使他受不了。 「各位,以正午為號。」他再叮囑一遍,怕他們跟著他不放。 所有工人還是冒雨跟在身後,看他上馬,並大聲喊:「放心,我們一定去!」 王二虎沒回頭,沒道別。他開始憤恨,憤恨自己為啥惹出事來,要大家去承當。他用力策打馬兒,離開七工區,越過荒野,冒著大雨和昏黑,向總工頭棚子飛馳。 現在,他有了主意。 現在,他再也不需要任何人幫忙。 現在,他感到自己還叫王二虎。 總工頭棚子到了,老遠看見張著燈火,油輾子一定還沒有困,正在燈榻上熬夜。 他計畫著,進門先磕了煙燈,折了煙槍,不容分說,把油輾子痛揍一頓。當哥哥的有權教訓弟弟,當弟弟的應當聽哥哥吩咐,這是天經地義的事,當初為啥忘記了。 如果油輾子做不了主,扯著他去見佐佐木,佐佐木要不講理,殺人償命,豁上了。 馬在總工頭棚子停下來,下了馬。正想用腳把門踢開,誰知道門兒卻自動敞開了,油輾子笑嘻嘻的迎著他:「大哥,我知道你是急性子,會再來。喏!你看酒菜都準備好了。」 桌子上有酒有菜,王二虎沒嗅到酒香,只嗅到油輾子的油滑味。上去一腳,把桌子踢翻,唏哩嘩啦碰了一地。 「應該,應該,」油輾子仍是滿臉的笑:「我早就算著大哥嫌這一桌不夠豐盛,另外還準備了一桌好的。」他大聲吆喝,小廝戰戰兢兢進來收拾。 油輾子像伺候佐佐木,搬來一張凳子:「大哥,先請坐,歇歇乏,消消氣。嘻嘻!」他拿來一套衣服:「快換上別著涼,受了風寒,將來大嫂子知道了,會寫信來罵我,不知道伺候……」 「啪!」王二虎結結實實的一個嘴巴子,油輾子薄嘴唇停止了,順著嘴角向外流血,接著一張嘴,吐出口液血漿,還有一顆牙齒。他用手伸向嘴裡,把另外連接著肉筋的牙齒也拉下來兩隻,摸出手帕,擦了擦血漬:「打得好!打得好!」停了一陣又堆積了笑意:「該打!該打!」 「他媽的,少給我來軟功!」王二虎雖然罵,氣卻沒有剛進來時壯。 「大哥,一切錯誤在我!」噗通跪下了。 油輾子跪在地上,頭低下來,王二虎記得剛才也曾下跪,是因為做錯了事,欺騙了別人。 現在油輾子同樣的以中國的大禮對待兄長,還有一進門,從踢翻桌子,打掉牙齒,合血吞下去,沒有半句頂撞話。 一個做大哥的威風,不過如此,總不能戮上兩刀子才算出氣。 小廝進來重新把桌子擺好,重新擺上酒菜。 「大哥,請用!」油輾子讓著他。 看到菜和酒,王二虎又湧起反感,這次不是對油輾子,而是對自己。當初不是為了好吃,不是喝醉了,答應下這樁,當什麼工頭,那會有麻煩。大不了,自己那份工錢不要。 ——還有,因為同意佐佐木的主張,拉工人入股,辦狗打屁的農場,連自己的親戚和同宗開的荒,也搗弄進去了。 ——吃,他娘個屄的真害人,到關東來,大魚大肉,上好的二葫蘆頭的日子,不是沒過過,為啥沒出息到這種地步?他站起來,又想踢翻桌子,就是煮龍肉,也不動一筷子。 「大哥,」油輾子哭兮兮的抱著他的腿:「千錯萬錯,你看我是你兄弟份上,讓我說兩句,就是做鬼也甘心。」 「——」王二虎想:「我不要你做鬼,卻要你少一條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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