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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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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虎趕快生了一堆火,又找出一套舊衣服,何發咳嗽了一大陣子,才停止,喘著粗氣,痰還掛在胡渣上,是灰紅色的絲條。 王二虎過去把他架在火邊,覺得何發的身子輕得像一把茅草,軟得又像爛麵湯。 他給他脫去衣服,看清楚只剩一副骨頭架子,他們剛相識時,何發雖然體弱,未到這個分數。 何發如同爛衣堆,堆在火旁,沒有一點生氣,等了許久,才還過氣來:「王二哥,我——我好想見見你,」他虛弱的說:「就——就是來不了。打大前天,實在拖不動,不要我上工了,才有空來,老兄弟見最後一面。」 「錢發過了,你該早些回去,還貪戀啥!」王二虎看他身子實在不能再拖了。 「唉!那裡來的錢,有盤纏早就走了。」 「工錢呢?」 「半個子也沒見啊!」 「別人呢?」 「爺倆比傢伙,一個屌樣子。」何發罵起來了。 「——」王二虎傻了,他疑心自己耳朵失靈,他疑心在做一場惡夢。甚至疑心何發回老家已經死了,前來顯靈,開老哥們的玩笑。 他不相信油輾子會拖著不結帳。他親自看見聽見佐佐木鐵甲萬中裝了錢,正金銀行有存款。他更不相信,第七工區頭所說的話:「佐佐木和油輾子串通起來行騙,騙小孩子糖吃容易,騙成年人的勞力錢卻很難。」 可是窗外落著大雨,年輕工人還在吹笛子,何發在火旁抖成一團。他用手扯扯自己的鬍子,相當痛楚,這不是夢,也不是遇到了遊魂。 「我——我認為你知道呢,」何發邊喘邊說:「我認為你沒有臉見我們走了,到處打聽,油輾子也不說你去了那裡,後來還是在他廚子那裡,得到資訊。」 「他明明答應三五天內發清工錢。」 「油輾子現在是一問三不知。」 越談越不像是假的,王二虎毛燥脾氣發作了,他把信用看得比命大,誰知今天變得一文錢不值,粗聲粗氣的問著:「老何頭,你沒說假話?」 「我快摸到棺材梆,總得積點口德。」 王二虎一聽,拾掇起一塊破油布,向身上一披,便朝外走,何發看他一臉殺氣,驚恐的問:「你去那裡?」 「找油輾子算帳!」 「小心啊,他有快槍。」 「有洋炮咱也不怕。」王二虎自恃是結拜的老大,油輾子並不是個有種的貨色,就是具有狠勁兒,也不敢向他開槍。 他投入雨陣,到馬棚,牽出馬,也沒有備鞍子,騎上去,奔向工頭窩棚。 新屯子離工頭窩棚三十多裡,王二虎拚命策打馬兒,天沒有黑便趕到了。一腳把門踢開,油輾子在雨天閑著沒事兒,又躺在床上享受「黑飯」。 油輾子看見王二虎手中提了馬鞭闖進來,先是一驚。立即堆下滿臉的笑,從床上爬起來:「大哥,下著這末大的雨,你來有啥要緊事?」 「你少給我打『二鳥眼』,」王二虎不理髮梢的雨水向下滴:「限你明天把工錢發放清楚。」 「是為這啊,哈,」油輾子仰臉縮脖子一笑:「小事嚷,小事……」 「媽個巴子,小事你拖到現在,著我丟人。」 「大哥,言重了,咱們都是夥計啊,丟人也輪不到你和我。」油輾子口氣沒有昔日和順。 「是不是存心賴帳?」王二虎氣得跳起來,馬鞭在油輾子面前甩動。 「清水組合跟『三井』『三菱』一樣的是大財團,根本不在乎這幾個錢!」油輾子非常硬朗。 「我不管什麼『三眼井』『五眼槍』,姓王的向來說話算數。不能超過明天,不然,要你們好看!」王二虎一雙大眼珠子整個紅了。 「大哥,」油輾子立即呈現出笑臉:「做任何事,都得向長遠處想和遵守行規,你想最多還有三五天河堤就合壟全部完工,要是先把工錢發出來,工人們身上有了錢,二蹦了,怎麼辦?」 「我保險!」王二虎拍的胸脯咚咚響。 「這年頭人心大變,大變人心,誰能保誰的險噢!」 「老二!」 王二虎看不慣油輾子那種不冷不熱,溫吞水勁兒,大聲喝止他說下去:「我是個硬梆梆的直橛子,不拐著彎兒閑磨牙,告訴你們東家,得守信用拿錢!」 「佐佐木難道不是你的東家?」油輾子神情兒,帶有關懷:「大哥,兄弟我暗中幫你爬到這個地步,可不容易。常言道得好,胳膊斷了袖子裡掖,何必充板子頭,死心眼。」 「你!你是啥意思?」王二虎望著油輾子變化太多的那張臉,仍舊粗嗓大氣的問。 「為你好啊!」油輾子的面孔向上一揚,根根粗黑的鼻毛,髒兮兮的伸在外面。 「我不懂!」 「你只要把工人說妥當,把堤防趕完工,佐佐木對你有好處。」 「中!」王二虎一口答應:「我不要啥好處,只要佐佐木明天付錢。」 「唉,逼賬也沒有這種逼法!」油輾子一生沒有遇見這末不開竅的人。 「你可知道,已經過了期限廿多天了。」 「誰定的期限?」 「我!」王二虎火氣又向上沖,他恨油輾子這種夾纏不清的亂問和油滑口吻。 「大掌櫃只有一個啊。」 「咱王二虎也沒有第二個。」 「——」油輾子似乎不願把事兒弄僵,臉上的筋兒抽動,臉上堆積了各種複雜的表情,怒、恨、怨交織,停了許久,漸漸平靜下來。 「大哥,你是何苦呢?」 王二虎一聽,感到真稀罕,工人們賺幾個錢,不容易,以前明明說,分期先結帳,現在還故意拖。指著油輾子的鼻尖說:「一句話,咱不願說第二遍,以明格為期!」 王二虎說完了,厭恨油輾子的心情又濃厚起來,他不願意再留在同一屋頂下面,更不願看著結拜弟兄丟人,要向外走。 「走啦?」油輾子沒有挽留的意思。 「——」王二虎心中想:真是「虎行千里吃肉,狗行萬里吃屎」,油輾子為啥不脫胎換骨。他為把弟兄太傷心了。 「老疙瘩你告訴佐佐木,要是七工區那些傳言是真的,我會去打官司。」 「打官司太沒有意思,為他們也真犯不著,再說衙門也不是咱家裡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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