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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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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虎將需要發工錢的簿子又掏出來,數了七八遍,一共一百零五個人。 「人並不多,發了算了。」 「好。」油輾子接過去:「大哥你放心,我來辦。」 「還是你結帳,我幫著發錢。」 「這點小事我整弄得綽綽有餘。」油輾子想了想,笑著說:「佐佐木先生來信,要你再去寨子督工蓋房子。」 「慌什麼?」王二虎覺得發工錢最緊要。 「秋天快到了啊!」油輾子搶著說:「房子不早蓋好,這裡工作一結束,工人到那裡去過冬啊!」 「——」王二虎一想有道理,他點點頭應允了。在工頭棚子睡了一晚,第二天便整理衣物備馬去大寨子,臨走他鄭重的對油輾子說:「我親口答應他們,工錢在三五天內發清,一切偏勞你了。」 「沒錯兒,」油輾子輕鬆的笑著表示:「大哥,你只管走吧!」 王二虎離了工頭棚子,到了新打的大寨子,七八天沒來。房子早已動工,泥瓦匠都是大賚縣請來的,他們似乎早已知道王二虎的身份,讓了一個乾淨的薄鋪給他,對他很恭敬客氣。 在華北蓋房舍,時興拔檯子,地基打高,有石階有月臺,月臺上擺盆景。這裡的建築,正相反,房內要比房外低一尺多,像地窟一樣,到冬天比較保暖。 原先王二虎以為新屯內的第一批房屋,一定是用泥坯建造。現在由施工來看,全部是磚造,房頂都沒有用瓦,用的小葉蕈扇房草。 已經快完工的幾棟,形式都是一樣,三面牆,向陽的一面,只半截子牆,上半部裝了隔子窗。同時在窗下搭了大炕,也是為了冬天,比較乾燥溫暖,朝北的牆壁,往往不下雪時,也會掛了寸把厚的濃霜。 每間屋子都修了丈余高的大煙囪,底下連接炕的部份,直徑三四尺,因為用茅草燒炕,煙灰特別多,到了冬天,隔段時間得爬上房頂清煙囪,否則濃煙會向屋內倒灌。 修蓋屋子的泥水匠,採取包工包料制,先拿一半錢,才開工。他們的伙食,比起修堤工人強得多。王二虎名義是督工,其實閑著無事兒,感到渾身都不自在,情願去趕大車或者搬磚頭。 這幾天,天氣不好,下著大雨,工人們早已收了工,在窩棚或新蓋成的房舍裡睡懶覺,有的自己補褲子,一位年輕的工人吹笛子,吹的是「孟薑女萬里尋夫」的曲調。 王二虎斜靠在行李捲上,望著窗外麻線般的雨絲,心裡亂糟糟的。 年輕的工人,可能剛剛學會吹笛子,本來調子夠淒切了,他吹得節奏緩慢,絕絕續續,聽在心中更不是味兒。從來不念家的王二虎,突然犯了鄉思。 算算離家也快二十多個年頭了。當中只回去過三次,昔日擁有那片馬車店,吃不愁,穿不愁。孩子他娘和孩子們,曾經打了十幾封信要來關東。都是寄點錢回去,打消了他們的念頭。 王二虎回想當初,怕在身邊拖家帶眷不方便,孩子又多煩死人,主要的老家有那幾間祖先傳下來的老屋,還有幾畝薄田。他感到馬車店生意再好,卻像浮萍沒紮下根。萬一孩子到關東落了戶,有一天經營不善,日子怎麼過。 他做夢也沒想到,現在會落到這種地步,馬車店完了,在這荒郊野外的大寨子裡,潮濕的新房子裡,想念家鄉,孵豆芽菜。 也許那個黃臉婆,認為漢子發了大財,討上了小老婆,吃香的、喝辣的享清福。她一生順從慣了,受氣也不敢回半句嘴,就是懷疑漢子有外遇,也沒有膽量打封信來問。 還是大前年,最小的女兒,念了幾天洋學堂,寫來比狗爬差不了許多的一封信。其中一句,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爹,你真不管我們了……」 那封信上的字,他不認識幾個。但家中總算出了個女學生,當他請人家看信時,老臉興奮得發燒,口中喃喃著:「這個丫頭片子,這個丫頭片子……」 算算最小的丫頭片子,也十五六了,也快要找婆家了。自己是十六歲結婚,黃臉婆像母豬似的,一年一窩,生了六個大小子一個閨女,個個壯得像牛犢,吃也像牛犢,活活把他吃窮了,不得不到關東來。 在這二十多年中回去了三趟,一趟只住半個多月,老婆那肚子真靈,第一回生了個雙胞胎,第二回生了個壯丁,最後是個鬼靈精似的丫頭片子。 王二虎罵她鬼靈精,其實連面都沒見過,家鄉沒有照像館,無法教他們弄張像片來看看,大概這丫頭也漂亮不到那裡去,閨女都像娘,那座土窯燒不出好磚。 王二虎想到這裡,深深感到,天下父母沒有嫌兒女醜的。在他腦子中,丫頭應該像個樣兒。前些年,大兒子娶媳婦他也沒回家,要是丫頭出嫁,定得回去一趟,當爹得像個爹樣兒。 這次回去,要在長春買幾疋花布,幾雙洋襪子,讓女兒也風光風光。 「算算老大結婚快三年了,大概有了孫子,」王二虎自言自語大罵老婆:「這個老東西,當了奶奶,也不給咱這個做爺爺的寫封信。」 王二虎罵完了,臉上癢絲絲的,伸手一摸是淚水,忙擦去。看了看整個新房子中,只有他一個人,他就感到慚愧。小五十的人,居然會想家想孩子掉眼淚。往常遭過多少風險,都沒流半滴淚水。 「是不是老了,不中用了?」他自己問自己:「也許黃臉婆兒孫滿堂,不再對漢子存指望。信越來越稀,這年把一封都沒有了。」 王二虎強制自己不要流淚,胸口卻悶得透不過氣來。年輕工人還在吹著「孟薑女萬里尋夫」。他恨那個黃臉婆,前十幾年,為啥不大著膽子帶孩子們來尋夫,脾氣再壞的丈夫,也不會因此把老婆打一頓。 「到現在孤孤單單一個人,好在這幾年身板兒還結實,萬一有病有災,又有誰真心伺候。老申死了,還有個十幾歲的小兒子在旁邊哭,自己呢?」王二虎又擦了一把淚,「哭就哭吧!」他想:乾脆哭個夠。 等到存心要哭時,淚水反而沒有了。他抬頭看看廣闊的院子中,雨越下越大。原先除去的草兒,又有三四寸高,顯得很荒涼。 大寨門沒有關,忽然有一個人冒雨進來,他想,可能是工人,這麼大的雨,出去幹什麼,整個身上像從江裡撈出來似的。 工人先走進第一棟房子,沒有好久便又出來,有人向王二虎的屋子指指點點。那人過來了,王二虎想可能是找他的。他坐起來,仔細看看到底是誰。 灰白頭髮,禿頭,駝背,黃表紙似的一張臉,邊走邊咳嗽,他看清楚了,是何發。忙下炕,親迎到門口。 「老何頭,我以為你回去了呢。」 「唉!」何發進屋先歎了口氣,接著一陣大嗆,咳得彎著腰蹲下去,雨水順著褲腳,流積成大水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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