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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啥習慣,」油輾子撇撇嘴,不信這一套:「當初我學生意,睡裡夢裡都緊張得豎著耳朵聽鐘聲,當當當……響了四下,便得爬起來給三掌櫃、大夥計倒夜壺。現在,不到十點鐘,睜不開眼。『天底下』罪不一定受得了,福,人人都會享。」

  「這方面,你比我行。」

  「其實等你有了錢,不到半年功夫也會和我一樣。」油輾子很有把握的說。

  「還是那句老話,咱不想發財。」

  「別傻,『天底下』人跟人有仇,人和錢沒有仇。有錢能使鬼推磨,想幹啥就幹啥。」

  王二虎從貧窮中來,為了生活才下關東。他也知道錢能通神,但不完全贊同油輾子的想法,以為有了錢,就可以把天也翻轉過來。

  他正想把自己的看法,教訓這位結拜不久的老弟,大草原上忽然傳來清脆的鈴聲。油輾子很快的從床上爬起來,穿衣服,扣鈕扣,著鞋子,並催促小廝:「快!快!快把煙槍煙燈收起來。」

  看油輾子緊張的樣兒,王二虎便知道是誰來了,好奇的問:「佐佐木禁止你吸大煙啊?」

  「東洋人專做這行買賣,就怕咱們不吸,鼓勵還來不及呢!」

  「你為啥要收拾傢伙。」

  「佐佐木先生幹過軍隊,最講究什麼整潔和禮貌,停會兒,你得留神。」

  「——」這份忠告惹得王二虎歪了歪嘴角,他就是這副樣兒,對誰也沒有兩副面孔。

  馬車在工頭棚子外面停了,趕車的白短袖襯衣,黃色馬褲,大腳趾分開的長統膠鞋。從前車座跳下來,站在後座旁的踏板下面,等候佐佐木下來。

  佐佐木那個風乾老頭兒,同樣的打扮,只是頭上多了頂軟木博士盔,穿了紅色長統馬靴,下車時馬夫想用手扶,他故意推開,表示自己還沒老,身體夠健壯。

  他的手中仍離不了那根漆黑發亮的手杖,不是拄著而是提在手上。背已駝了,卻故意仰頭望天,邁著不穩定的步子。

  油輾子早已迎在門外,彎腰等候,如同六月裡的大「對蝦」,所差異的是「對蝦」顏色鮮紅,他的面色發黃髮青。

  油輾子大聲用日語問早安,佐佐木沒有吭氣,不知是不是認為已過了時間。

  佐佐木進了屋子,油輾子像小精靈似的又突然在他身後出現,把一張椅子放在他屁股後面,佐佐木穩穩當當地坐下來,分秒不差。

  佐佐木坐的姿式很奇特,兩腿分開,拚命挺胸脯,眼睛望著天花板,雙手扶在手杖上,那架式如同握戰刀照像。

  不用吩咐,油輾子嘰哩呱啦向佐佐木報告工地施工情形,佐佐木昏濁的老眼,仍盯著天花板眼球停止不動,活像老僧入定。直等油輾子說完了,他才轉回臉問:「我著你找的那個人呢?」

  「來了,」油輾子一推王二虎,低聲吩咐:「快鞠躬,腰彎得越低越好。」

  「——」王二虎沒有理會他,只向佐佐木點了點頭。他這種大模大樣的行動,油輾子捏了一把汗,怕佐佐木橫掃過來一棒子。

  「嗚!」佐佐木沒有生氣,用無神的老眼,從腳看到王二虎的臉,由臉又看到腳,然後再把目光停在臉上。

  王二虎並不在乎他那種看人方式,坦然接受。他披了夾襖,上身露出漆黑的胸膛,胸肌怒張,像鐵鑽子。下身是黑褲子,卷了褲腳,沒穿襪子,一雙老棉布鞋。佐佐木再度點點頭,這是他所需要的人。

  「很好,很好。」

  佐佐木在說好的時候,面部表情仍那麼呆板,彷佛肌肉也成了風乾橘子皮。

  「你以後的工作,尤君會告訴你。」

  王二虎認為佐佐木還有別的吩咐,等了很久,佐佐木喝過了油輾子奉上的茶,沒再交待別的話。

  佐佐木接著又接過油輾子遞上的手巾把,擦了擦臉,油輾子習慣的推開門,彎著腰相送,佐佐木臨上車,有氣無力的說:「先打寨子。」

  「是!」

  佐佐木走了沒有多久,便看不見馬車的影子,只見一片綠油油的大草原。

  「恭喜大哥,你這工頭當定了。」

  「佐佐木沒說明。」

  「大人物就是這個樣兒。」

  油輾子稱佐佐木是大人物,在王二虎的心目中,沒看出佐佐木那些地方出眾,除了他是個東洋人以外,連玉合順的大掌櫃的氣概都比不了。

  油輾子興高采烈的找出一件襯衣,一條洋服褲子:「快換上,這是小川丟掉的,你穿正合適。」

  「穿這幹啥?」

  「工頭嘛,不能穿『民裝』。」

  「我喜歡這身打扮。」王二虎將洋服丟在地上。

  「就隨大哥的喜愛。」油輾子口中雖那麼說,心中卻嘀咕,這種「土條」,真難對付。

  「走吧,」油輾子耐著性兒對待王二虎:「我帶你到工地去轉一轉,見見那些包工的小工頭。」

  王二虎答應了,這是應該做的,兩人在門外上了馬,到每個工區。工頭們都對王二虎很恭敬,王二虎則覺得渾身不自在。他認為工頭和工人是兄弟夥,工頭對工人該親切關照。工頭與工頭之間,要坦誠相見,把工做好和爭取按時發工錢,不應該有那些虛禮。

  等巡視到王二虎昔日的工地時,所有工人都高興得跳起來。王二虎臨走,一個老工人何發緊緊的抓著他的手:「在江邊,總算看見了大晴天。」

  何發生滿雪白鬍鬚的嘴唇抖著,一顆比豆粒還大的淚水滾出眼角,順著縱橫交錯的縐紋向下淌。

  油輾子不知有意,還是沒看見何發正同王二虎講話,推了何發一把。

  「活是為你自己幹的,錢是為你自己賺的,別磨洋工,快下手。」

  何發沉默的拿起鐵鍬,彎著腰走了。王二虎覺得胸口塞了一把爛草,抓也抓不出來。又像被揍了一悶拳,五臟都打得移了位置。

  油輾子上了馬,王二虎也跟著跨上去,突然撥轉馬頭,經過何發身邊。

  「老大爺,棚子裡我那捆零碎都送給你啦。」

  王二虎沒等何發道謝,策馬趕上油輾子,油輾子扭回頭:「工人都屬懶驢,得勤吆喝,勤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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