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松花江畔 | 上頁 下頁 |
六六 |
|
家鄉人煙稠密,又缺少高山叢林,根本不會有狼。人們在內心裡卻怕得要命,用它來嚇唬孩子。代代相傳,連成年人也怕起來,甚至碰到一條拖了長尾巴的狗,也認為是狼。 「快去換衣服和吃飯吧。」 大夥計吩咐受驚的拴柱,長工們立即為他找了套短褲褂換了。帶他到大伙房,吃了個肚兒圓,重回到前院,他問大夥計:「大叔,有俺的家信吧?」 「這幾個月郵差沒來。」 郵差沒來,便是沒有信。平時郵差每隔五六天總是騎馬到屯子裡來送普通信。要是掛號,便隨到隨送,這是鄉村郵局的特色。 拴柱子聽說沒有家信,心中有些難過,惦記著老娘是否病了,還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大夥計看他不言語,誤會他為狼膽怯,他清清喉嚨吐了口痰:「老疙瘩,在關東碰到長尾巴不算啥。」 「一年總遇上幾遭。」旁邊有個老頭兒接腔:「只要知道它的習性,沒兇險。」 「是啊,」大夥計一本正經的叮囑:「出門別忘了帶盒洋火,或者一根把棍子。遇到狼,就在路旁把小茅草點起來,狼最怕火,它守在火邊不敢過來,儘管從從容容走了,還有那根把棍子,」大夥計搖搖手中的長長的煙袋杆:「要打就向狼的腿上狠狠的掃過去,狼的腿活像個麻杆,一下子就斷。」 「到了冬天,走路更得留神,」老頭兒在一旁搶著表示:「這種東西最狡猾,會把兩隻前爪子搭在肩頭上,不知道,還以為是他二舅同你親熱呢。要是一回頭,狼的嘴巴正對準你的咽喉,就那麼一口就完蛋了。」 「別淨嚇唬孩子,」大夥計喝止老頭兒,然後對拴柱說:「狼要搭著你的肩,千萬別轉臉,抓緊兩條腿向前摔,一樣要它的命。」 長工們談到狼,都興致很高,彷佛膽量大似天,親手殺死過無數的野狼,其實他們碰到狼手中要是沒有根火棍子,照樣嚇得打哆嗦。今晚是看到拴柱膽怯的樣兒,故意裝著見多識廣,猛吹。 「成群的狼不可怕,就怕打單。」又是老頭兒搶著開口。 「打單的都是老狼。」年輕的車把勢,也表示自己有經驗。 「狼這種東西最無情無義,」大夥計搖搖頭:「生下兩三窩,狼便老了。那些長大年輕力壯的狼群結隊,到處覓食,討厭老狼行動不便礙事,便將它咬跑,掛單的老狼可憐的只有偷雞填肚子,餓急了便吃人,這就是被罵做狼心狗肺的緣由。」 「還不止這些,在冬天要是把狼打死了。其他的狼嗅到血腥氣,照樣的趕來撕著吃。」 大家談狼談得很起勁,拴柱仍記掛著自己的老娘,臨困以前,他想起王本元托他的事,忙問大夥計:「大叔,有沒有聽到王二虎大爺的消息?」 「還在修堤吧?」 「前郭旗的保衛團沒來捉他?」拴柱問。 「那些傢伙,雖然是『禿子打傘——無發(法)無天』,王二哥為人卻是『啞巴打孩子——沒說的』。誰也不會向壞蛋們通風報信,恐怕還不知道他在八狼呢?」 拴柱聽說王二虎沒出事,心情好了些,但他想,明天回程還是到工地拐彎兒,親自看看王二虎比較放心。 §五 江邊為了築堤挖「土方」,附近的茅草已被清除,強烈的陽光,曬在光禿禿的土地上,蒸發出來的熱氣,如同過年時蒸豆包的熱炕頭,那麼烙人。 偶而吹過來一陣風,簡直是令人窒息的熱氣團。熏風還挾雜著沙土,一個個工人,渾身沾滿了黃垢。 這裡是沒有娘們來的地方,再加上天氣炎熱,工人都脫得赤條條的。像地鼠般埋著頭兒挖土,然後一筐筐挑上土堤。 他們過去常年累月在田裡幹活,已把身軀曬成古銅色。現在又在古銅色的皮膚上塗上一層黑漆,不過上身與膝蓋以下都黑得發亮,單獨中間那一段呈現著灰黃。因為過去都穿短褲,只有在這種人煙稀少的地方,才敢如此放肆。 快到中午了,還沒有收工。面孔像黃蠟的工頭,戴了頂佐佐木恩賞他的「博士盔」,搖搖擺擺走了來,拿起皮尺,丈量挖成的土方。他的計算方式很特別,差半「米突」不成,多三「米突」不算。 他是一個非常認真的人,除了佐佐木或日本工程師來的時候,臉上會佈滿笑意,平時都板著面孔。在他手上有根「司蒂克」,是用木料修成,沒有上漆,沒有銀把手,如同孝子手中的「哭喪棒」。也許他天天拿著「哭喪棒」,練得膽量大起來,忘記自己骨瘦如柴,對那些工人們,居然敢沒頭沒臉的打一頓。 其實,工人是按工計酬,不必他來督促。但他養成了「忠實」和「認真」的好習慣,這下半輩子再也改不過來。 拴柱在工地找到王二虎,工頭正在丈量和計算王二虎挖成的土方。 工頭量的時候,不需要別人幫忙,皮尺軟塌塌的打著彎,絕不扯直。略微瞄一眼,取出小筆記本,鉛筆兒沾了沾口水便寫起來。 「多少?」王二虎問。 「差四米突。」 「尺拿來,我量。」王二虎一張口氣便不順。 「我量過就算數。」工頭聲調平淡,有氣沒力的說。 「不規矩!」王二虎跳起來。 「隨你的便。」工頭並沒有被二虎的凶勢嚇住,一副無所謂的樣兒,繼續量別人的土方。 「我看著這小子就不順眼。」王二虎罵起來。 「你就找個順眼的看,」工頭並不上火:「二虎,做人應該有點分寸,咱姓尤的待你挺不薄,別蹭著鼻子上臉。」 二虎聽得出話裡有話,也看得出工頭那根「哭喪棒」從來不敢在他身上照量,但他無法改掉「王八好當氣難受」的習慣,提著鐵鍬,奔過去。 拴柱一看情勢不對,怕他鬧出人命。其他的工人也圍上來拉住他,並紛紛的勸解:「老王頭,一個銅子都拿不到,何必爭。」 「我看這小子專舔佐佐木的屁股,欺壓咱們,就一肚子火!」 「說話得小心,」工頭腰杆直起來了,威風勁兒也上來了:「你可不能罵佐佐木老先生。」 「罵你親爹又怎麼樣?」王二虎向前沖。 「算啦!算啦!」大夥兒緊緊的抱著他。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