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松花江畔 | 上頁 下頁
六五


  家鄉的河沿長滿了柳樹,夏天,孩子們爬到樹上捉「知了」。如果河中漲了大水,整個河槽滿了,可以用手掩著鼻子,從高高的樹上跳下來。這裡附近沒有河,只有江,有一天他想騎馬去洗澡,表叔卻說:「小心教老鱉咬了腳趾頭。」

  江裡常有人洗澡,很少聽說老鱉收拾人。表叔這麼說,拴柱明白,不是怕老鱉,是怕他水性不好,給淹死了。上了年紀的人,顧慮都多。

  涼棚子下麵,冒出一堆新土,新土在動,愈翻愈多,拴柱好奇的望著,裡面一定是「大眼賊」豆鼠子,渾圓肥胖,像個大棉鞋。前些日子,他和表叔兩個人,曾經提了兩桶水灌洞,灌出來一隻。表叔在它身上塗了泥巴,用火烤,烤焦了,除去泥巴,光禿禿的呈現粉紅色,熱氣騰騰的,兩人分了吃,真是又嫩又香,當時表叔曾巴答巴答嘴:「比雞還好吃呢。」

  又是一個多月沒吃肉了,拴柱子知道王本元是懂得吃、懂得玩的人,平時很少缺魚缺肉。在這裡開荒,除了豆醬,疙瘩頭,便是涼拌茄子和王瓜湯。

  拴柱子下意識的去提了一桶水,扒開土堆,露出洞口灌下去。洞口向外冒泡沫,豆鼠子卻沒有爬出來,可能另外還有通路,豆鼠子拖著濕淋淋的身子跑掉了。

  他有些兒失望,失望之餘,計算著等日頭偏西,要騎馬去屯子一趟,弄點新鮮菜,還有煮熟的肉。天氣太熱,只有煮熟的肉可以帶回來,還得一餐吃完。否則,會變臭變壞。

  拴柱子也曾想養幾隻雞,草堆裡有的是毛蟲兒,不必喂,照樣吃得又大又肥,可是草原上,黃鼠狼子和狐狸太多,「黃皮子」和狐狸專門愛吃雞,吃掉了還不能罵,否則,黃仙、狐仙會發脾氣,中大邪。

  悶熱的時光過得真慢,拴柱又想起,家鄉收麥子吃涼麵,黃瓜、雞蛋還有油條、絲瓜當鹵子,一拌就是一大瓦盆,敞著坎兒吃,等於過了個「小年」。

  「這個時候,不知道大妮幹什麼?」拴柱想:「她一定用茶豆麵在桌子上攤涼粉,攤得薄薄的,卷起來切成絲,用大蒜、麻油、醋拌了吃。大妮說:『夏天車老板子們最愛吃這樣菜。』可惜自己遠在八狼屯,沒有這個口福。」

  拴柱子最後認為,人不能閑著,一閑毛病就生,想吃想喝,沒有出息。大概這就是有錢人的苦惱。他想如有一天,真的發了家,除了種田,冬天定要開油房、開燒鍋,絕對不走墮落的路,賭、或者吹。

  總算熬到了日頭偏西,王本元醒了,躺在草鋪上先吸了一袋煙,才緩緩的爬起來。到了井臺邊,用井水沖涼,然後回到涼棚下,打算著再歇一會兒,把種在窩棚附近的甜瓜秧子壓一壓。

  拴柱向他說明,要到趙家屯一趟,除了拿菜和豬肉之外,看看是否有家信寄來。

  「順便探聽探聽前郭旗的消息。」

  拴柱點點頭。

  人在草原上,真變成了聾子和啞巴。除了到附近的屯子得點道聽塗說的消息外,簡直是十裡以外死了活人,也不知道。

  拴柱上了馬,走了一陣子,太陽漸漸消失在西方,留下了一抹彩霞,大地升起似霧非霧的暮靄。

  東方的月亮已升起,拂摩著蒼鬱的草叢,馬蹄輕快的踏著微濕的小徑,發出「突、突」的聲音。

  拴柱覺得草原上的月夜,廣闊得可愛,連胸襟也變成無際的大海,不像狹窄的家鄉,莊稼擠莊稼,人擠人,擠到最後,連滴淚都擠不出來了。

  現在他感到是大草原的主人,只要埋頭去辛勤耕耘就有收穫。泥土聽他吩咐,雨水聽他吩咐,他伸伸兩條粗壯的臂膀,彷佛是蒼鷹的雙翼,在天空中翱翔。

  拴柱在興奮之余,感激神威無比的天老爺,給了他人世間最肥沃的一片土地。他感激慈祥而可憐的母親,為了兒子,在風燭殘年獨自守著那棟破屋。他感激表叔王本元把他帶到關東,又幫他墾荒。他感激表舅和大表妗子,收留了他,給予創業的資金。他更感激大妮,這個又刁蠻又善良,性格兒半男半女的大姐姐,對他的恩惠直大似天。如果幾年下來,有了成就,一定得好好的報答這些人……

  想到未來的遠景,拴柱子高興得差點從馬背上跌下來,幸而他早已習慣騎馬,雖不能同當地的小夥子們比,較以往卻自然得多。

  人樂過了頭,總得唱兩句,他會打揚琴,也會唱琴書,「呂洞賓戲牡丹」更是拿手好戲。想當年在魯南山區討地瓜的時候,多少大閨女小媳婦聽得入了迷。那段日子雖苦雖窮,卻被人重視過。這得自有條好嗓子。自從到了關東,半年多,很少練唱。真合了老年人所說的,「堿灘裡的鳥,叫不出花俏來」,都是生活逼的啊!

  目前景況就如同皎潔的月色,晴朗無雲的天空。不必再掛拉著那張黃梅天似的苦臉,應當亮一亮嗓門,使附近的土地爺爺,知道他是個人物。

  他清清喉嚨,正要張口,突然馬兒被驚得提起前腿,將他掙了個四仰八叉。馬兒看見主人跌下,並沒有跑遠,四個蹄子不安的移動著,守候在附近。

  拴柱爬起來,看清楚原來是七八隻「耐虎子」阻在路上。

  他曾在田邊,看見過這種動物。屬於黃鼠狼類,身上的毛雖是黃的,嘴巴和尾巴卻呈烏黑,離地有半尺多高,七八隻或十幾隻在一起。

  這群耐虎子仗著數目眾多,根本沒把拴柱放在眼裡,張著黑嘴巴,發出類似「打!打!打!」的聲音。

  拴柱被摔得屁股生疼,又看這群畜牲仗勢欺人。不禁火了,站起來跑過去,用腳就踢。耐虎子靈巧的躲開了,這一腳落了空,接著一齊攻上來,用嘴巴撕拴柱的衣服,並「打!打!打!」叫得更響。

  拴柱子拳打腳踢,它們狡猾,數目又多,顧此失彼,沒有多久,褲子小褂被撕爛了,皮膚被抓得出血,累得大喘氣和渾身流汗,畜牲們卻越戰越勇,拴柱連招架之力都沒有了。

  他開始明白真是闖了大禍,再戰下去,定吃大虧。也顧不得一切,忍著疼楚,爬上馬背,用力策打馬的臀部,馬兒又驚又疼撥開蹄飛馳起來。耐虎子追了一陣,總是沒有馬的腿長,被拉遠了。

  馬兒一個勁的飛奔,直到趙家屯寨門外停止。拴柱下了馬,用力拍打寨門,並高聲喊叫,說明自己的身份。裡面響了很久,取下攔門棍,上下杠,開了鎖和鐵拴,才緩緩的打開。

  大夥計和長工們在院中乘涼,在明亮的月光和視窗的燈光下,看見拴柱這份慘狀,衣服撕破了不算,還沾了泥土和血跡。關切的問:「老疙瘩,怎麼啦?」

  「碰上『耐虎子』攔路。」

  「別惹它就得!」

  「誰曉得那麼厲害。」

  「還好,沒碰上狼。」

  提到狼,拴柱的頭皮立即發麻。小的時候,每逢淘氣,娘都說:「別出聲,『馬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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