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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漸漸的他找到心煩的理由:第一、大青龍從受傷之後,凡事都不同他商量,其實他可以到扶餘縣去請醫生,一樣的可靠,誰知大青龍卻跑到外面去醫治人,看樣子是開始不信任了。

  第二、大青龍回來便忙著辦喪事,朋友間再講義氣,家中上有八十歲的老母,要是在前院搭了席棚,停了棺材,吹喇叭敲鼓,叮叮咚咚做起佛事,老母親看到一定生氣。上了歲數的人都怕死,還不是存心觸老人家的黴頭嗎?當紅鬍子愛胡鬧,總有個分寸。

  第三、自從局勢改變,紅鬍子已越來越少。過去以窩紅鬍子為榮的大糧戶也更少。偏偏這幾年沒有和大青龍了斷,要是幾縣的馬隊真連起手來剿,他們藉屯子固守,定被弄得家破人亡。這真是燒香引了鬼來,一個靠種莊稼辛苦發了家的人,為什麼要同紅鬍子打交道?

  劉雲秋愈想愈氣自己,在書房中踱來踱去。書房的北面玻璃窗,正對著後院。他無意間看見白玉薇正支起窗子對著陽光梳頭,那頭髮烏油油的,只是比男人稍長了些。如果著了男裝,有那麼英挺的鼻子,沒有人說明,誰也不知道她是個女孩子。

  白玉薇梳好了頭,用一條黑色緞帶輕輕的束起來。然後拍拍肩頭上的落髮,抬起臉兒,望著遠天。眼睛中彷佛空洞洞的,鼻子瘦削,象徵著孤傲,劉雲秋想起高山之中,晶瑩的雪峰,美得出奇也冷得出奇。

  白玉薇對遠天出神,劉雲秋望著白玉薇也出神。有人用力拉他的衣角,他才把遠遊的神思收回來。低頭一看,是自己九歲的女兒,來給他送人參茶。

  小女兒生了張白淨的瓜子臉,高高的鼻樑和小小的嘴巴,纖弱的身材。看到女兒他差點掉下眼淚。心想如果這樣下去,誰又料得到女兒的下場,難免和白玉薇走上同樣一條路。

  小女兒看爸爸不說話,嘴巴一噘,長髮辮一甩走了。可能在小角門碰見小馬夫,傳來了銀鈴似的笑聲。

  「真是不知愁,不知憂啊!」

  劉雲秋感歎著,同時想到一定得叮囑小妮她娘,以後別叫小丫頭再向前院跑。免得惹上紅鬍子那種野性,不管怎麼說總是耕讀傳家人家的女兒。

  他又開始在書房中踱步,又在北窗看見白玉薇從房中走出來,黑夾袍、白袖口、線春褲、直貢呢鞋。如果不是頭上那條攏發的緞帶,真像個風流瀟灑的小掌櫃。要是頭髮留起來,換了女裝,更不知道有多美。

  看樣子白玉薇是去大青龍的房中,他很佩服白玉薇,一百多位紅鬍子當中,只有她一個女人。她在這些男人堆裡,居然有權也有威。

  往常他常同大青龍、白玉薇在一起聊天。現在他本想也跟了過去,腳還沒有踏出書房門,又停住了。他想:

  ——既然大青龍已起疑心,何必去自尋沒趣?

  劉雲秋頹然坐在大圈椅裡,陽光從視窗射進來,臉兒顯得如同黃蠟,額角的縐紋也更加深亂。他感到口渴,茶杯就在桌面上,卻懶得伸手。

  他又開始恨自己,為甚麼一個安份守己,念過書的人,忘卻身份。交紅鬍子入了迷,大青龍一舉一動,一笑一怒都牽涉著每條神經,甚至把不能同大青龍在一起聊天,也看得如此嚴重。

  「劉大爺,」不知甚麼時候,四至兒像個游魂溜進來了:「我們當家的請你。」

  「是白姑娘嗎?」劉雲秋精神來了,他感到剛才胡思亂想實在沒有道理。

  「是大掌櫃。」

  劉雲秋站起來,走出書房門,向房檐下的鳥籠瞅了一眼,鳥兒正展開金黃色的翅膀,用紅豔豔的尖嘴,沾了水剔洗,他覺得鳥兒非但聲音好聽,而且靈巧得可愛。

  經過小角門,小馬夫正倚著門框兒打盹,劉雲秋用腳輕輕的踢了踢他,小馬夫睜開黑白分明的眼睛。

  「為什麼不唱了?」

  「肚子餓沒力氣。」

  「小王八犢子。」四至兒打了小馬夫一巴掌,責罰他不該和東家老三老四。

  進了大青龍的屋子,大青龍還是蓋了被子坐在床上,白玉薇坐在靠窗的太師椅裡。看劉雲秋進來,微一頷首,也沒站起來。

  劉雲秋順勢就炕沿坐了,掏出琺瑯煙盒,向大青龍敬煙。大青龍搖了搖手中旱煙袋:「還是這個過癮,這回掛彩去找醫生,忘了帶這傢伙,可別壞了。」

  提到掛彩,劉雲秋慢條斯理的說:「南邊胡家屯子又派人來了,還準備了一千塊大洋,給弟兄們買鞋子穿。」

  「白姑娘,」大青龍問道:「你沒有告訴他們?」

  「我說啦,定要等著你回來調理。」

  「我不是這個意思,」大青龍對小白蛇這種處理方式雖不滿意,態度仍很和氣:「我們甚麼也不要。」

  「這樣他們更害怕。」劉雲秋跟著內心透出涼意。

  「怕啥?」

  「怕你掃了整個屯子。」小白蛇冷冷的回答。

  「我憑啥去毀屯子,黑槍又不是他們打的。」

  「說不定是他們引來的。」四至兒冒冒失失插嘴道:「別看有錢人才更喜歡錢,一萬大頭不是少數。」

  「四至兒,你越來越沒規矩了。」小白蛇非常不高興,四至兒不敢再打岔。

  「對這件事,你告訴南邊屯子裡的人,冤有頭,債有主。我不會胡來,也不會聽別人傳言,定要真憑實據抓著出賣我的那個人。」大青龍又激動起來,並把桌子一拍:「四至兒!」

  「——」四至兒嚇得眼睛滴溜溜亂轉,腳後跟向外移動。

  「狗東西,你不把鞋子拿來給我穿,難道要我躺在炕上一輩子。」

  「是!」四至兒忙在踏腳板下麵找到鞋子,為大青龍套在腳上。

  大青龍的傷口,經過顛動,有些腫疼,他仍不服輸,強支撐著移動腳步:「我要練好這條腿,親自出去找真正的仇家算帳,」接著他又向劉雲秋解釋:「我姓周的,從不因為吃了虧便耍野蠻,拿胡家屯子出氣。我要是這種賴貨,在松遼平原誰還敢理我。」

  大青龍說得真誠而沉痛,老三等聽了,都感到慚愧,大當家的受傷這麼久,連仇家的影子都沒找到。四至兒也縐著眉頭,用心聽大青龍帶有傷感意味的談話。

  午餐酒菜送來了,整整的八大碗,劉雲秋特為大青龍重返老巢祝賀。

  酒是上等「二葫蘆」頭,劉雲秋親自斟酒:「傷口沒妨礙吧?」

  「怕啥!」大青龍端起杯子,沒人敬,自己幹了一杯,拍拍粗壯的脖兒梗:「砍掉了腦袋瓜子,不過結個大疤。幾斤燒刀子,全當洗舌頭。」

  坐在一旁的白玉薇,看了他一眼。表示應當遵守江湖習慣,別死啊活啊的犯忌諱。

  「大哥,少喝點。」她細聲相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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