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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九


  他拉開黃色的絲絨窗帷,可不是嗎?花園裡一片白,鵝毛似的大雪還在無聲地紛紛落下,把窗外的事物遮蓋得看不清晰了,只是白茫茫一片,混混沌沌。他把肩膀一聳,好像忽然有一陣涼氣侵襲到他的身上。她抓著他的手,說:「忘記關照老王了,今天暖氣燒得不夠熱,都快涼了。快把這件毛衣穿上。」

  「你這麼一說,倒真有點涼絲絲的。」

  她給他穿上毛衣。他把兩隻手用嘴哈了哈氣,使勁搓了搓,說:「這麼一來,可暖和了。」

  「小心著了涼,把扣子扣上。」

  他把西裝扣子扣上。她從門外端進來一個紅色的電爐,放在他的左側,接著又把準備好的濃香噴鼻的咖啡和他喜歡吃的核桃方放在沙發前面的小幾上,說:「喝點咖啡再寫吧。」

  「也好。」他坐在她的身邊。

  「寫了多少了?」

  「剛開一個頭,不過我內容都想好了,連題名也有了,今天夜裡一定可以寫好。」

  「啥題目?」

  「認識社會發展的規律,掌握自己的命運。你說,好啵?」

  「這個題目很新鮮,一定很受歡迎。」

  「這是中央首長的話,受歡迎是不成問題的。」他好像已經在莊嚴的人民代表會議上發言了,站在主席臺上,聽到人民代表們的熱烈的掌聲。喝了一口咖啡,他笑眯眯地說,「這一點,我很有把握。」

  「你辦哪件事體沒有把握?」

  他喝足吃飽,精神抖擻地走到寫字臺前坐下。她跟過去,問:「要不要我幫你抄一份?」

  「用不著了,我明天叫人打字。」

  「那你快寫吧,我坐在這兒陪你。」

  他精神貫注,筆不停地在信紙上沙沙寫下去……

  【第四部 第五十五章】

  「德公究竟是大手筆,出手不凡,這篇發言稿真是字字璣珠,擲地有聲。」

  「祥兄這樣賞識我的發言,實在不敢當,這篇東西是一個晚上趕出來的急就章,疏漏的地方一定不少,希望祥兄不客氣的指點指點。」

  馮永祥坐在東客廳裡,向屋子裡的人掃了一眼:「你們聽,德公多麼謙虛:這麼好的文章,還說是急就章,有人相信嗎?」他的眼光最後落到坐在壁爐旁的江菊霞的身上。

  江菊霞彎著腰,兩隻雪白細嫩的手朝著壁爐裡熊熊的火焰在烤火,壁爐裡堆滿了大塊大塊透明的煤炭,燒得通紅,永遠也燒不完似的,老是噴著跳躍的火苗。她覺得徐公館裡的一切陳設都比別人的好,連火苗也比別人家的旺。她暗暗看見馮永祥的眼光,便先發制人,省得馮永祥又和她開玩笑,說道:「阿永說的話沒有錯。」

  「那也不見得。」

  「我看這回說的就不大對,」徐義德說,「我那篇發言,和仲笙兄的比較起來,就差得太遠了。」

  「這話怎麼講?」唐仲笙坐在徐義德旁邊的沙發上,受寵若驚地微微伸直了腰,欠了欠身子問。

  「你的發言,生動活潑,特別是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的例子太能說服人了。真是像你所說的,英美煙草公司為了擴大他們的市場,用雄厚的資金把『南洋』生產的香煙從市場上買進,讓它在倉庫裡發黴,然後再大量拋出,使得『南洋』的香煙信譽掃地,給排擠得很難維持。帝國主義把『南洋』逼得幾乎沒法生存,宋子文的官僚資本趁『南洋』之危,用低價買進大批股票,控制了整個企業。老闆給逼得走投無路,整天鬧著要當和尚。為了子孫的利益,老闆在公司章程裡規定總經理一職必須由他的繼承人擔任,想用這個辦法來掌握自己的命運。可是,老闆一死,總經理的職位卻給反動派宋子文的爪牙占去了。仲笙兄提起這件事,真叫人不寒而慄!」

  「你提的聶雲台的例子也很能說服人。」唐仲笙對於徐義德的恭維不再謙辭,用投桃報李的方法把它接了下來。「要不是德公提起,」潘宏福說,「我不曉得棉紡業這位前輩,還有這麼一段辛酸的歷史哩。」

  「棉紡業這樣辛酸的歷史可多著哩。」江菊霞說,「你有興趣的話,可以請德公給你講講。」

  「不,信老比我瞭解的更多,可惜他今天不在這裡,宏福老弟回去可以請信老給你講講。」

  「宏福老弟從信老那裡瞭解的事體並不比你我少。」馮永祥眯著眼睛望了潘宏福一眼,說,「別的不講,他這次代表潘家在人代會議上的發言,就很漂亮。」

  「宏福老弟那天發言,我到工商聯有事去了,可惜沒有聽到。」馬慕韓坐在江菊霞的右側,正對著壁爐,望著馮永祥說,「主要談了些啥?」

  「談的內容豐富極了,可惜我的嘴太笨……」馮永祥有意賣關子。

  「阿永的嘴要是笨的話,那天下沒有一個人會說話了。」江菊霞用胳臂碰了馬慕韓一下。

  馬慕韓沒有吭氣。馮永祥迅速接上去談:「至少有一個人。」

  「誰?」江菊霞問。

  「瑪麗江。」馮永祥狡黠地笑了笑。

  「你們聽聽,這就是笨嘴笨舌的話。」

  「別給江大姐開玩笑了,阿永,」馬慕韓央求道,「你講吧。」

  「翻版會走樣的,宏福老弟在這裡,還是原版的好,他講的最精彩的一段是私營麵粉和糧食工業的改造。」

  潘宏福忸忸怩怩地不開口,馮永祥在一旁湊趣地說:「怎麼樣,要不要我給你拉弦子?別害臊啦,這裡都是自家人,信老也不在,唱起來吧。」

  潘宏福打掃了一下嗓子,咳了兩聲,又喝了一口茶,才慢慢說道:

  「上海的私營麵粉和碾米工業是畸形發展。麵粉工業的發展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帝國主義忙著打仗,顧不上侵佔中國市場。有些國家發生糧食恐慌,要進口糧食。中國麵粉輸出可以賺很多錢。上海麵粉工業就盲目發展。上海原來只有幾家不大的麵粉廠,不到幾年工夫,增加到十七家。單是我們家的慶豐麵粉廠,就從一個廠發展到七個廠。當時每年輸出幾百萬包,從南洋群島一直到英國法國,都吃中國麵粉。上海成了全國麵粉工業的中心,可是這個中心既不是產麥區,市民又不是以麵食為主。

  「大戰以後,麵粉輸出大大減少,美帝國主義的『洋麥』『洋粉』大量進口,麵粉工業變成帝國主義的原料加工廠,黃金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上海是吃大米的城市,又靠著江南產稻區。可是碾米工業很落後,沒有一家有現代設備的碾米工廠。市民吃的是進口的『西貢』和『暹羅』米。上海解放了。這個畸形發展更加暴露它的矛盾。麵粉工業『吃不飽』,生產能力嚴重過剩。上海全市一天只要兩萬包麵粉,生產能力是十二萬包,生產一天,就得停工五天。最初幾年,國家從遠地調小麥來加工,維持生產。

  「因為原料和成品往返不合理的運輸,解放後四年工夫,國家損失運費就有八百多萬。碾米工業呢?是『吃不了』,技術設備落後,生產能力不足,只有全市人民需要的百分之六十,而且產品品質差,成本高,每百斤稻穀的加工成本,比國營廠平均要高出七、八分,出米率也低。我們永豐碾米廠雖然設備好些,但生產能力也不大。一個『吃不飽』,一個『吃不了』,這就是我們私營麵粉、糧食工業的主要矛盾。這幾年來,我們自己沒法解決,這次申請合營,在經濟改組的基礎上,把兩個行業統一地進行徹底改造。因為麵粉工業和碾米工業的生產技術過程大體相似。合併改組,恰好可以取長補短,使得大家都能夠『吃得飽』。通過這次合併改組,使我們看到資本主義盲目經營的惡果,也使我們看到社會主義的優越性,要是沒有國家過去的援助和現在的改造,在舊社會裡,麵粉工業的老闆早就困弄堂了。」

  在人民代表會議上發言以前,在家裡一再準備這篇稿子,他幾乎可以背出來了。現在他一口氣講出來,更加流暢,娓娓動人。馬慕韓聚精會神聽他的,心中暗暗欽佩:潘宏福這兩年進步很快。他雖然管棉紡廠,可是對他弟弟經營的慶豐麵粉廠和永豐碾米廠的情況也非常熟悉,特別是這次麵粉工業和碾米工業的合併,改組,合營,更是談得頭頭是道。潘家出了人才哩。馬慕韓說:「阿永真有眼光。宏福老弟這篇發言,實在太好了,有實際,有理論,怪不得大家叫好哩!」

  「慕韓兄,你別把我捧得太高,跌下來可吃不消啊!」潘宏福聽了馬慕韓的話心中癢滋滋的,覺得能夠得到他的稱讚可不是容易的事。

  「這次上海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有了全國工商聯執委會議打了底子,大家在北京聽了中央首長的報告,眼睛比過去豁亮了。每一個工商界代表的發言,我認為都很漂亮。」

  江菊霞說。

  「我的發言談不上漂亮二字,不過是說出了一些心裡早就想說的話罷了,倒是慕韓兄在《新聞日報》發表的那篇大作,才是真正漂亮的文章哩!」

  「哪篇文章?」馮永祥不大看報上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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