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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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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談話的聲音,像是小河潺潺的水聲,汩汩地縈繞在湯阿英的耳際,她閉上眼睛想睡,但是潺潺的水聲向她耳朵裡灌來,吸去了她的注意。那聲音低微而又細碎,一句一句刺激她的耳膜。她想起來,又怕打斷別人談話。不清楚奶奶在和誰談話。對方講話的聲音雖低,隱隱約約聽到一些,時高時低,時斷時續,聽上去,口音好生熟稔。她一時竟想不起一清早漕陽新村有誰來看望奶奶。她凝神聽他們談下去。 「對啦!這一陣子,阿英在廠裡日日夜夜忙個不停!」奶奶的聲音,「工會的事,要她管;車間的事,要她管;她還要在車間做生活。你說她忙不忙?」 「這許多事體都要她管,就是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呀!」 「她辦事有條理,工作有能力,態度很公正,公家的事,私人的事,大家都樂意找她。」奶奶高興地說,「讓她管那些大事去,家裡這些小事,我就多照顧點。」 「不,家裡的事,還是要她幫助你做,阿英這孩子小時在家裡,倒也肯勞動,現在當了黨員,又是工會副主席,就不管家務事嗎?我們梅村鎮的黨員,下地做活,回家燒飯,啥事體都做,有事,你儘管叫她做,她不做,我來跟她說,她敢不做!」 「這是爹的聲音,爹怎麼到上海來了呢?」湯阿英喃喃地問自己,她不相信,爹要真的來,為啥不叫她呢?她再仔細一聽,可不是爹嗎?她霍地坐了起來,披著一件深藍色的毛線衣,連鞋子也來不及穿好,趿著就走到臥房門口,果然爹和奶奶坐在後面那一間屋子裡,面對面小聲談話哩。她叫了一聲爹,就撲過去,按住爹的結實的寬肩膀,親熱地問道:「啥辰光來的?」 「到了有一歇工夫了,見你睡覺,就沒叫你,讓你多休息休息,我和巧珠奶奶在聊天哩!」 「唔!聊天。」巧珠奶奶見湯阿英走到後面那間屋子。她關心地問:「啥辰光醒的!為啥不多睡一歇?」 「剛剛醒。」 「我和你爹閒聊天,沒有吵醒你吧?」 「沒有。」 「哦,」巧珠奶奶對湯富海說,「她睡得可沉哩。」 「她從小就是這樣,睡著了,雷打也不醒。」 「我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了。」 「昨天廠裡失火,你忙到半夜回來,應該多睡一會。」 「夠了。爹,到前面來坐吧,那邊光線亮點。」湯阿英回到前面屋子,陽光照得暖洋洋的,有點刺跟。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讓爹坐下,問:「吃了早飯沒有?」 「早吃了,巧珠奶奶給我買的糯米團子吃,裡面夾了油條,又撒了糖,可香哩。還喝了一大碗豆漿,肚子吃得鼓鼓的,一天不吃飯也頂得住。」 「鄉下好嗎?這一陣廠裡工作忙,沒顧上到無錫看你。」 「我曉得你在廠裡忙,不像我們做莊稼活的,你們是按鐘點的,到時上班下班,少一個人不行。你當了工會副主席,下了班,一定還有事,少不了開個把會。」 湯阿英奇怪的眼光落在爹的黧黑的臉龐上,望著他額頭上深溝也似的皺紋發愣;爹怎麼知道廠裡這些事呢?一定是巧珠奶奶剛才對他說的。她說:「工會剛改選,車間的工作還沒有辦移交,今天開始脫產來管工會工作,就不會像過去那麼忙了。」湯阿英說,「聽說,這一陣鄉下很忙哩,你在村裡也閑不下吧?」 「可不是麼,我這個互助組組長比別人還要忙哩。」 「互助組?」湯阿英一聽這名字,心頭就愣住了,急切地問,「怎麼,你還在互助組?」 「互助組是我發起的,我又是組長,難道你要我退出嗎?」 湯富海沒想到女兒怎麼不贊成他在互助組哩。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村裡沒有辦農業生產合作社嗎?」 「誰說的?今年有五十七個互助組辦了合作社,最近又有二三十個組打報告給鎮黨委,要求辦社,像是一窩蜂似的,你也要求,他也要求,很多人要求辦社入社,村裡可鬧猛哩!」 「你那個組呢?」 「也有要入的,也有不要入的。」 「你呢?」 湯阿英一步一步追問,湯富海不假思索地說:「我麼,當然要入。」 「入了沒有呢?」 「還沒有。」 「為啥還不入?」 「打算和你商量哩。」他望著湯阿英,沒有說下去。湯阿英以為湯富海有啥顧慮,不願加入合作社,便想從大道理方面和他談談。她問:「村裡學過黨的過渡時期總路線嗎?」 「總路線是國家大事體,全國都要學,梅村鎮怎麼會不學? 我們早兩年就學過了。」 「中央關於發展農業生產合作社的決議,村裡也學過嗎?」「這是莊稼人的大事體嘛,怎麼沒有學?村裡念過好幾遍,還討論很多次哩。」 「那你為啥還沒有入社呢!」 「哎,談起來,話長啦。」湯富海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說梅村鎮最近的鬥爭。「鎮上進行了總路線的宣傳教育,人們的社會主義覺悟空前提高了,社會主義的勞動熱情也空前高漲起來了,好比錢塘江八月的潮水一樣。他們提出共同的要求:走合作社的道路,辦合作社。他們說:我們貧下中農,家裡窮,不辦合作社,沒有出頭日。共產黨毛主席指出社會主義的道路,貧下中農有奔頭了。有的人一天到鎮黨委會和鎮人民政府好幾趟,要求辦社,要求入社。有的互助組自動聯合起來,要求辦社。農業合作社的浪潮在梅村鎮一天天高漲起來,鎮上的貧下中農整天歡歡喜喜,高高興興……」 「趕快辦社,滿足廣大貧下中農的希望,這是一樁大喜事啊!」湯阿英說。 「事體沒那麼簡單,有人歡喜,有人不高興……」「社會主義是好事體,」巧珠奶奶說,「還有誰不高興的?」 「朱筱堂,」湯富海見巧珠奶奶驚詫地望著他,發覺她不知道誰是朱筱堂,旋即解釋道,「就是朱半天的獨生兒子,他娘也不高興。地主婆和她兒子表面也安分守己,暗地裡在破壞農業合作化運動。」 「我聽阿英說,他們不是管制勞動了嗎?他們還敢破壞?」 「朱筱堂是管制勞動,白天到地裡做活,晚上回家,就活動開了。他的狗腿子蘇沛霖,聽他的使喚,在鎮裡煽陰風,點鬼火,散佈謠言,到處破壞。蘇沛霖對人說,窮泥腿子一無耕牛,二無農具,三無本錢,湊在一起,想辦合作社,要能辦好,人們就要用頭走路了。土地勞動力怎麼分紅?耕牛農具怎麼做價?也沒有一個章程,底摸不透,不能隨便加入。污蔑合作社是個爛泥塘,誰要鑽進去,出不來,後悔就來不及了。富農跟在地主後面瞎嚷嚷,有些中農也動搖了。」「別聽地主富農那些鬼話,貧下中農先把社辦起來再說。」 湯阿英斬釘截鐵地說。 「中農有耕牛農具,他們能和貧下中農一起辦社,力量就大了,不能把中農擱在一邊不管。」 「這個我曉得,」湯阿英對爹說,「合作社辦起來,中農看到農業合作化的好處,他們就不會搞資本主義單幹了。中農會看風使舵,哪邊對他有利,他就會跟上來的。」 「鎮黨委就辦了幾個典型合作社,社會主義的好處也開始看出來了,有些中農就是不跟上來,又不能強迫他,對這些人真不好辦。」 「那就讓他多看看,貧下中農自己先把合作社辦起來。他看到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又見大家都辦社入社了,自然就會跟上來了。」 「這當然好,」湯富海不反對女兒的意見,但他又提了困難,說:「可是貧下中農也有不同的看法。有的貧下中農,今年春上在地裡施了很多肥,稻子長勢喜人,說活了一輩子還沒看見這麼好的稻子,要是入了社,究竟能分到手多少糧食,啥人也不曉得。他們說,今年不入社了,讓別人先走一步,他們看看,等明年再說。他們就貪圖地裡那點稻子,左思右想,下不了決心入社,你看,急人不急人?」 「這樣的人多不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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