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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三


  原來陶阿毛雙手抱著滅火器,位置向上,他心裡明白,嘴上卻說:「我沒用過滅火器,鄭師傅。」

  「保全部的陶師傅不會用滅火器?少廢話!快把滅火器倒過來,給我救火!」

  鄭興發沒時間和他糾纏,迅速摘下牆上的滅火器,扭下蓋子,倒過頭來,泡沫直向火焰上噴去。

  湯阿英一心救火,不瞭解陶阿毛的惡毒陰謀,幸虧鄭興發趕到,及時救了她的性命。她把那筒滅火器泡沫噴完了,又去摘下牆上另一個滅火器,泡沫又向濃煙烈火上噴去。

  泡沫噴到地方,烈火小了,濃煙的黑柱低下去了……

  車間外邊的人聽到湯阿英的叫喊,紛紛擁了進來,余靜和趙得寶正在飯堂裡吃飯,連忙放下碗箸,飯也不吃,立即趕到清花間,大家七手八腳,倒沙的倒沙,澆水的澆水,還有人從別的車間提來了滅火器,忙做一團,一霎眼的工夫,廠裡的消防隊趕到了,紅色的救火車停在清花車間門外邊,迅速接上水龍頭,帆布水管像是一條長龍,從門外蜿蜒地伸了進來,水龍頭在熊熊的火焰上如同傾盆大雨一般,嘩嘩地傾倒下去,火焰壓下去了,濃煙壓下去了,一場大火,幸虧湯阿英及時發覺,連忙搶救,大家共同努力,終於熄滅了。

  湯阿英站在機器旁邊,渾身濕漉漉的,滿頭滿臉是汗水,眼睛在四處尋找,卻不見陶阿毛。

  陶阿毛的陰謀沒有得逞:他原想用滅火器砸死湯阿英,既滅了她的口,又阻止她去救火,然後在人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一溜煙似的逃出滬江,聽候剛剛公私合營的滬江紗廠燒得一乾二淨的消息,不料出現了鄭興發這個早該退休不肯退休的老師傅,他沒辦法,只好違背自己的心願,和大家一同救火。這時,他有意動作放慢,東張西望,夢想設法讓大火從清花間蔓延開去,把前紡後紡都燒個精光。余靜和趙得寶他們趕到了,廠裡的消防隊也趕到了,火焰很快地撲滅了,他看大勢已去,陰謀不能實現,怕自己暴露,在大家忙著救火,不注意他的辰光,一邊裝著救火,一邊扶著水龍頭,漸漸退到門口,正想撒腿就跑,忽然聽到湯阿英在人群中高聲喊道:「陶阿毛,陶阿毛!」

  大家東張西望地在尋找陶阿毛。陶阿毛急了,事不宜遲,再不逃走,給湯阿英她們抓住,查問起來,他醜惡的內奸面目可能要暴露了。他不假思索放下手裡的水龍頭,掉頭就跑。剛邁開腳步,他的胳臂給一隻粗大有力的巨手抓住了。他裝出生氣的神情,質問道:「抓住我的胳膊做啥?」

  「做啥?你心裡明白!」

  陶阿毛回過頭一看,抓住他的胳臂的是鄭興發師傅。鄭興發剛才看見陶阿毛舉起滅火器對著湯阿英的後腦勺,心裡早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他故做不知,沒有言語,忙著救火要緊,等到余靜和趙得寶到來,鄭興發就注意陶阿毛的行動,廠裡消防隊一到,陶阿毛突然活躍了,抓住水龍頭,好像在幫忙救火,實際上暗中向門口慢慢移去。鄭興發沒有作聲,在他背後,也隨著慢慢向外移去,等到陶阿毛拔腿要逃,他的粗大有力的巨手一把抓住了陶阿毛。

  「我啥也不明白,我有事體要走,你快放手!」

  「你有事體,我也有事體,」鄭興發把掏阿毛的胳臂抓得更緊,說,「把事體談談清楚再走。」

  「你不能妨礙我的行動自由。」

  「這不是妨礙你的自由。不要做賊心虛,把事體談清爽就讓你走。」

  「啥人做賊心虛,你別誣賴好人!」

  正在他們兩人交涉的辰光,有一個人在人群中大聲叫道:「陶阿毛在那裡!」

  大家隨著那個人指的方向望過去:鄭興發抓住陶阿毛緊緊不放。

  湯阿英聽到鐘珮文講:「陶阿毛在那裡!」她連忙分開眾人,大家退後,讓開一條路,她匆匆趕過去,邊走邊叫:「把陶阿毛抓住!把陶阿毛抓住!」

  鄭興發在人群外邊高聲答道:「早抓住了!阿英。」

  湯阿英走到鄭興發麵前,她顧不得身上濕漉漉的衣服貼著身子難受,上衣下擺和褲腳管那裡不斷流水,指著陶阿毛,對鄭興發和鐘珮文說:「把陶阿毛帶到工會去!」

  余靜和趙得寶接著走到前面來。湯阿英過去,把余靜和趙得寶拉到人群外邊,小聲地向餘靜報告剛才清花間發生的事故……

  那邊陶阿毛給鄭興發和鐘珮文押著,向工會辦公室走去,後面跟著擁擠的人群,嘁嘁喳喳地紛紛議論著,驚奇的眼光盯著陶阿毛,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特別驚奇的是管秀芬,仿佛是晴天霹靂,她所愛慕的陶師傅竟然給鄭興發和鐘珮文押到工會去,剛才清花間失火,難道和陶阿毛有啥關係嗎?在她看來,這是不可想像的事。她平時臉上得意的笑容消逝了,緊繃著嚴肅的面孔,內心卻忐忑不安,跟在人群後面,邁動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吃力地走去。

  【第四部 第五十二章】

  湯阿英一覺醒來,仍然感到疲乏,渾身發酸,覺得沒有睡夠,躺在床上不想起來。太陽已經很高了,她迷迷糊糊睡去,朦朦朧朧地聽見後面奶奶住的屋裡有人在談話,聲音雖低,可是一句一句的意思大體可以聽見:「太陽這麼高了,為啥還不起床?」

  「昨天廠裡失火,她領著大家救火,又抓住了壞人,忙到半夜才回來。」

  「怪不得哩。廠裡也有壞人?」

  「有,是保全部的陶師傅,這人外表看不出來,手藝好,人緣好,能說會道,到我們家來過,還送給巧珠玩具糖果,想不到是個壞人,人心真看不透。」

  「把這人交給政府,要嚴厲懲辦他!」

  「阿英就是這樣辦的,余靜同志同意她的意見,報告了區裡公安分局。公安分局派人來,把陶師傅逮捕了。」

  「抓到人民政府手裡就好辦了。」

  「這人真辣手辣腳,滬江紗廠剛公私合營沒幾天,他就下這樣的毒手,要是滬江燒了,那幾千工人到啥地方做生活?」

  「壞人哪裡會想到這些,他們就是要破壞我們的國家,破壞過渡時期總路線。」湯富海心裡想,鄉下地主富農破壞農業合作化運動,城裡也不太平,有壞人搗亂,階級鬥爭真是激烈。

  「我們不能讓壞人破壞!」

  「對!」湯富海不見張學海,問:「學海呢?」

  「這一陣,小倆口忙著在廠裡搞社會主義改造,很晚才回來,一早就走了。他今天早上一起床,飯也沒吃,就到廠裡去了。」

  「忙社會主義改造是好事體呀!」

  「阿英入黨了,你曉得啵?」

  「她寫信告訴我了,聽說還當了勞動模範。」

  「是呀,當了勞動模範以後,還到杭州西湖白相了一趟,開了眼界,見了大世面哩。現在又當了廠裡工會的副主席,成了紅人啦,廠裡大大小小的事體,哪一樁也離不開她。」

  「這丫頭在上海灘上得發啦!」

  「鄉下也要搞社會主義改造嗎?」

  「當然要搞,黨在過渡時期總路線,早兩年就學過了哩。總路線好比明燈,照到哪裡哪裡亮。如今鄉下事體和城裡一樣,城裡人曉得的事,我們鄉下也知道哩。城裡人要搞社會主義改造,我們鄉下也搞,貧下中農對社會主義的積極性高得很,像是黃浦江的潮水,一浪高過一浪,一直往上漲,我們互助組的組員,絕大多數都想入社,搞社會主義改造,不搞小農經濟,不搞資本主義經濟。」

  「原來我也鬧不清爽啥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阿英回來常給我談起,說資本主義不好,資本家壓迫勞動人民,剝削勞動人民,社會主義好,不壓迫勞動人民,不剝削勞動人民,勞動生產出來的物事,大家用,吃得飽,穿得暖,有個啥社會主義國家,勞動人民還住洋房坐汽車哩!」

  「那是史達林領導的蘇聯,我在鄉下也聽我們黨支部書記談起過,那邊共產黨和勞動人民掌了印把子,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毛主席他老人家說,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資本主義沒有前途,快死亡哪!過去,我們在梅村鎮一年忙到頭,打下糧食都進了朱半天的倉庫不算,還硬說我欠朱家一百一十多石租子,就是種一輩子莊稼也還不清呀!你說,天下有這個理嗎?」

  「我聽阿英談起過,朱老虎這個喝人血的禽獸,簡直是無法無天!」

  「我們受夠了資本主義的氣。」

  「阿英、學海在滬江紗廠,給徐義德這個資本家剝削的不輕啊,這回搞社會主義改造,公私合營了,有國營經濟和公方管著,徐義德再也不能想做啥就做啥啦。」

  「阿英這孩子,當上工會副主席,地位不低呀。滬江公私合營了,看上去,今後她也能當一部分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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