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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四


  「當然可以。清產定股是一項很重要的工作,又是很複雜的工作,要根據『公平合理,實事求是』的原則來進行,公方領導,私方負責,職工參加,公私協商,最後送到主管機關批准。棉紡織工業公會沒有給你們提起嗎?」

  「這個嗎?」徐義德暗暗松了一口氣。徐徐地說,「提倒是提過。」

  「那麼,根據這個原則辦好了。」

  「問題沒那麼簡單,你不清楚我們棉紡織工業公會的事體難辦的很。那些巨頭們肚裡另外有一本賬。早些辰光公會裡提到清產定股問題,潘信誠的兒子提出了一個計算公式。要是按照這個公式計算,潘家的機器要升值千把萬也不難。這麼一來,政府太吃虧了。大家說我們資產階級唯利是圖,一點也不錯,臨到企業公私合營了,潘信誠還要撈一票。特別叫人吃驚的是馬慕韓,他是工商界進步分子,也贊成潘家的公式,你說,奇怪不奇怪?當時爭持不下,大家同意留到以後再說,同時請示紡管局,最近紡管局的指示下來了,要我們擴大討論範圍,說各廠也可以自己討論。」

  「你不是說今天上午十點鐘討論嗎?」

  徐義德看看表:十點還欠十分,他說:「十點快到了,他們也該來了……」

  徐義德的話還沒有說完,韓雲程、郭鵬和趙得寶、秦媽媽、湯阿英他們準時來了。徐義德等他們坐好之後,講了一下棉紡織工業公會討論三個公式的經過,說:「我們無論如何不能同意潘宏福的公式,你們說,是啵?」

  「潘宏福為啥要提這個計算公式?」趙得寶知道潘信誠是上海棉紡業的大亨,他兒子提出來,大概有啥原因。「那還不明顯嗎?」梅佐賢早從徐義德那裡瞭解了真相。他說,「通達的機器舊式的多,有的還是前清時代買進的,當然主張用這個公式計算。」

  「原來是這樣!」趙得寶沒有說下去。

  「潘宏福的公式得出來的已使用年限,根本和實際不符,因而是不科學的。我們曉得任何一種機器,實際耐用年限,總要超過規定的耐用年限。」韓雲程字斟句酌地說,「這樣演算法,既不公平,又不合理,從我們純技術觀點來看,也說不過去。

  我個人同意徐總經理的意見,這個公式不能成立……」

  郭鵬心裡完全贊成韓雲程的意見,可是在徐總經理和梅廠長面前,他不能附和別人的意見而沒有自己的見解,一時又想不出新的說法,卻又不甘沉默,他搶著說:「徐總經理提的這個計算公式,比較公平合理,我贊成這個計算公式。不過已使用年限的歷史資料倒是一個問題,如果歷史資料不全,算起來確實有些困難。」

  「我們廠裡有歷史資料。」秦媽媽說。

  「對,我們廠裡有歷史資料很全,」梅佐賢得意地說,「我對這些資料一直很重視,鎖在保險箱裡。用的辰光,總是我自己拿出拿進,一點也沒有遺失,這次果然派上用場。」

  「有的老廠歷史資料不完全的怎麼辦呢?」

  「這個……」梅佐賢給郭鵬問得說不下去了。

  「我就不相信沒有歷史資料,」湯阿英說,「資本家買機器開工廠,會把資料扔掉?這是騙人的鬼話。」

  「那也不一定,敵偽時期,把廠分散,搬來搬去,可能有些散失。」郭鵬見徐總經理一個勁注意聽他的話,他又是高興又是擔心,一怕說錯,二怕總經理誤會。他說,「我提出這個問題來,只是希望大家多研究一下,把理由想的充足一些,說服別人更有力量。」

  「啥資料全不全,」趙得寶說,「潘家馬家一心想把機器多算錢。」

  徐義德聽了湯阿英和趙得寶的話,感觸很深:他們簡單幾句話就說到資本家的心裡,抓到問題的核心,比梅佐賢和郭鵬都強。而梅佐賢和郭鵬都是他得力的助手哩。他點點頭,說:「趙同志說的對,拆穿來講,他們就是想把機器升值。真的沒有任何歷史資料可以證明已使用年限嗎?我也不相信。」

  剛才韓雲程本來要談到徐總經理提出的計算公式,被郭鵬打斷了他的話,又搶先贊成徐總經理的計算公式,便坐在沙發上默默不語,且聽郭鵬誇誇其該。關於歷史資料的事,郭鵬給徐總經理一反問,緊緊閉上嘴了,不再饒舌。湯阿英見大家默默地坐在那裡,她冷靜地回想她擋的細紗車,從車頭一直想到車子底層部分,忽然得到啟發,說:「歷史資料真的沒有嗎?要說沒有,那是騙外行的話。就是一點歷史資料沒有,也可以找出已使用年限的根據。」

  「沒有歷史資料,也可以找出使用年限的根據?」梅佐賢驚奇的眼光對著湯阿英。

  大家的眼光都聚集在湯阿英的身上,連徐義德也用著驚詫的目光等待湯阿英的回答。湯阿英不慌不忙地說:「如果歷史資料沒有,機器總還在吧?沒有機器,那就不存在估價的問題了。既然有機器,問題很簡單。你們忘記了嗎?每一部機器上都有鑄造的年號,一查年號,基本上就可以查出已使用年限了。」

  郭鵬萎縮到沙發裡去了,這麼簡單的常識,他自己為啥沒有想到呢?真沒料到在湯阿英這個年青女工面前丟了這個臉,更糟糕的是徐總經理和梅廠長就坐在旁邊啊!

  徐義德暗暗吃驚:他竟然也沒想到這一層,差點叫潘信誠和馬慕韓唬住了。紡管局要擴大範圍討論實在是有道理。他想到上海灘上幾度變動,有些工廠曾經停工,便望著韓雲程,問道:「查出年號,有人說機器曾經停止使用過,要是沒有歷史資料,你說怎麼辦呢?」

  「這也不難。凡是停止使用的,一定有資料可查,上海幾個主要時期停工,完全可以算出來的。退一萬步說,就算各廠情況不同,停工長短不一樣,也可以折骨評定。只要有機器,總可以計算出來的。」

  「你說的完全對,」徐義德興奮地站了起來,大聲地說,「這麼講,潘信誠和馬慕韓的理由更不充足了。比較起來,還是我提的那個計算公式公平合理,余代表,我們就定下來,怎麼樣?」

  餘靜一言沒有嘖聲,她冷靜地注意聽每一個人的意見,並且把它仔細記在小筆記本裡。徐義德問到她,她翻了一下小筆記本,想了想,說:「今天談的很好,把一些問題弄得更清楚了。清產定股的原則,剛才已經和徐總經理談了,紡管局指示的很清楚。財產清點的原則,要以實事求是的態度,對企業合營時全部實有財產,認真清查核實,做到不重複,不遺漏。財產估價原則,應該以現值為率,參照一九五 〇年重估基礎,再就資產折舊和其他實際變動情況,作一些必要的調查。這樣公平合理,本來沒啥司爭論的。棉紡織公會既然提了三個不同的計算公式,大家的意見又不一致,我們今天暫時不定,還是請徐總經理拿到公會去討論一下,然後再定,比較合適。」

  「你認為我提的那個計算公式怎麼樣?」徐義德見餘靜說得頭頭是道,條理清楚,並且很有分寸,認為這位公方代表不推板,以後和她共事得小心點,眼前的餘靜又不是「五反」辰光的餘靜了,看她掌握政策講話風度,舉止老練,神態沉著,簡直是另外一個楊健。他焦急地等候回答,熱情地叫了一聲「余代表」。

  「這三個公式比較起來,你提的那個比較公平合理。」

  「余代表真有眼力,啥事體都瞞不過你,一看就清清楚楚。」徐義德心裡有了底,興奮地站了起來,眉頭上洋溢著得意的神情,胖呼呼的腮巴子上堆著微笑,愉快地說道,「明天我到公會找他們討論去!」

  【第四部 第四十八章】

  湯阿英抬起頭來,向細紗間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心頭湧起一股甜滋滋的喜悅。今天的細紗間完全變了樣:高大的玻璃窗擦得雪亮,不仔細望去,仿佛沒有玻璃擋著似的,每一部機器也收拾得亮晶晶的。車面的錠子齊臻臻的排列著。頭上沒有一片飛花,地上看不到一點灰塵,大路的地板油光發亮,低下頭去,隱隱約約地可以照見自己的面孔。因為今天是輪流停電日,所有的機器都安靜地歇在那裡,聽不到一點轟隆轟隆的聲音,從不遠的弄堂裡,不時傳來嘁嘁喳喳的人聲。她轉過去,對站在她右側的管秀芬說:「你們青年團的清潔工作做得不錯啊!」

  「團委書記張小玲同志號召,要我們青年團員把車間打掃乾淨,做好清點工作,迎接合營嘛!聽到合營,哪個不高興,大家拿出吃奶的力氣來,要把車間收拾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

  「怪不得哩!」

  郭彩娣接著湯阿英說:「你這個小丫頭啊!就愛漂亮,穿件衣服也洗得乾乾淨淨,熨得平平整整,一個皺褶也沒有。」

  「難道打掃乾淨了也犯錯誤?穿衣服要穿得齷裡齷齪,斑斑點點的才算正確?」

  「講你好也不行嗎?你打掃得好,打掃得妙,打掃得刮刮叫!這該滿意了嗎?」郭彩娣對管秀芬說。

  「一定滿意了。」湯阿英湊趣地說。

  「我不要你給我高帽子戴,」管秀芬對郭彩娣說,「少罵我兩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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