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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八


  他接過去說:「黨中央早就說了,要逐步進行社會主義改造。陳市長也說實行國家資本主義是穩步的,不會太快,也不會搞亂。性急的確沒有用。上海工作一向是穩的,公私合營一定和『五反』一樣,要比全國各省市還要慢一點晚一點,江蘇,浙江這次跑得快了一些,這並不符合中央的要求。」

  「阿永的話有道理。」潘信誠點了點頭,說,「工商界對通達揣測很多,認為企業大,潘家幾個人又是上層代表人物,應該先走一步。但事實上並不如此簡單,大企業有他的複雜的情況,通達不一定要跑在前頭,許多條件還有待創造;如必須將無限公司在合營前改為有限公司,盤點物資,清理帳冊,訂好年度生產計畫,健全與建立各項制度。創造條件的各項工作目標與方向,尺度應與國營相比,至少也得在公私合營與國營之間才好。同業有的認為棉紡業公私合營是肯定的,只是時間與方式的問題,我個人倒以為創造條件,搞好生產是問題的關鍵。棉紡業各廠情況不同,所走的道路不可同日而語。各廠應該根據具體條件,從實際出發,來選擇自己的道路。」

  他一口氣講了這麼多,感到有點累了,低下頭去,用調羹舀了幾勺乳油雞蓉湯喝。潘宏福借這個空隙給父親做了補充:「我父親一向眼光遠大,凡事都希望比別人早走一步,我們慶豐麵粉廠因情況不好,怕把包袱丟給國家,願意暫緩合營。通達一些廠營業情況比較好,願意公私合營,作個試驗品,但是要創造條件,搞好生產,所以現在還沒有申請。通達合營是肯定的,爭取過急了,我們怕人家誤會。」

  「信老辦事謹慎周密,合營以前創造條件,搞好生產,十二萬分的必要。」馮永祥喝了一杯白蘭地後,面孔有點發熱,講話也隨之激動。他說,「宏福老弟的顧慮也是對的,私營企業要公私合營是肯定的,如果爭取過急,的確容易引起誤會。這一次申請的,何止十四家,政府批准的卻只有十四家,可見政府還是在穩字上做文章,性急不得也。我們工商界也要掌握一個穩字。」

  馬慕韓自己跑了頭馬,但並不希望別的馬都不開步走。要萬馬奔騰,才能顯出頭馬的雄姿,也才能表現他在工商界帶頭的進步作用。他今天接受馮永祥的建議請客,本來也有推動幾個核心人物的意思,不料馮永祥和他的意圖相反,公然伸出手來拉住別人的馬頭,並且口氣儼然代表政府,那影響更是深遠。

  他不露痕跡地點破道:「中央的確講過實行國家資本主義要穩步前進,陳市長也提到穩步兩個字,並且說不會太快。但是我們要善於體會黨的精神。就拿穩步前進四個字來說吧,我們工商界要特別注意前進兩個字,不能踏步不前。陳市長說不會太快,也不是太慢的意思。從這次批准十四家工廠來看,政府已經開始排隊點名了。幹部和資金雖是個問題,但政府解決起來也快的很。大家想想剛解放的辰光,全國那麼多的新地區,要多少重要幹部?中央都有辦法解決,公私合營這點幹部就沒法解決嗎?資金更沒有問題,現在國家手裡擁有的資金,不曉得有多少,何況還有一大筆『五反』退補的欠款哩!我倒以為,我們民建成員,特別是我們核心分子應該積極爭取合營,不要觀望,更不要在穩步上動腦筋。如果民建核心分子的企業合營落在別人後頭,恐怕不大光彩!」

  馮永祥聽馬慕韓這些話,臉漲得通紅。他想批駁這位小開,可是馬慕韓講的頭頭是道,有憑有據,一時無法駁倒。他喝得有點醉意,醉眼矇矓地望著馬慕韓說:「我們民建核心分子當然要爭取合營,而且應該比一般工商界早走一步。我說的『穩』字,裡面就包括了前進的意思。啥叫穩步呢?就是穩重地一步一步走。我和慕韓兄體會党的精神是完全一致的。」

  唐仲笙心裡完全贊成馬慕韓的看法,但他不敢正面反對馮永祥的意見。馮永祥自己暗中讓了步,他就大膽支持馬慕韓了:「我同意慕韓兄的分析。工商界現在已經動了起來,華中橡膠廠本來對合營不肯表示態度,最近看到永發橡膠廠合營之後,不但生產情況好轉,而且膠鞋加工任務比華中高百分之十一點五,原來永發比華中低百分之十八點七,前後相差百分之三十點二,現在華中也表示要合營了。煙兌業要求整個行業委託代銷,接受社會主義改造。」

  「三大樣也動了,我聽說協大祥綢布莊老闆已經和信大祥、寶大祥老闆交換意見,準備聯合爭取合營。」江菊霞最近常到市面走動,也到工商聯去轉轉,特別留心合營的事。她手裡拿著一塊油炸童子雞腿,一邊細細啃著,一邊慢吞吞地說,「鶴鳴鞋帽商店等三十多家小商店,也向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提出公私合營的要求。」

  金懋廉的消息更靈通,他說:「鹽商業、醬酒業、蔬菜地貨業、顏料雜貨業和棉布批發商業都提出了要求整個行業擔任專業代理或委託代銷,商業資本家中接受社會主義的改造也很積極。」

  柳惠光聽了這些消息,心頭怦怦直跳。他拿不定主意,利華藥房該不該提出合營的要求。潘信誠的眼睛慢慢閉上,仿佛是閉目養神,這些消息引不起他的興趣。潘宏福內心十分焦急,他怕通達太落後了,真的像馬慕韓說的潘家在工商界不大光彩。可是坐在他左邊的父親卻默默不語,他不好隨便開口。宋其文比潘宏福還焦急,他是民建上海分會的負責人之一,在民主革命中他總是走到別人的前頭的,他準備最近再向市委統戰部的幹部表示爭取早點合營的願望,從側面催促一下。

  徐義德坐在江菊霞的右邊,他非常沉著,認為那些商業資本家不過是表表態度罷了,想瞭解政府對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的底盤,並不是真的想馬上公私合營。他心裡篤定泰山,念念不忘他那十萬錠子的宏偉計畫。聽到這些消息,真正興奮的是馬慕韓,他非常得意上海工商界真正動了起來,而在上海工商界最前列的是馬慕韓。他站了起來,舉著酒杯,激動地說:「聽了這些消息,真叫人興奮。來,大家舉杯,為上海工商界穩步前進而乾杯!」他把「前進」兩個字說得特別重而有力。

  大家站起來以後,馮永祥才懶洋洋地站了起來,醉醺醺地說:「好,為穩步前進而乾杯!」他把「穩步」兩個字說得特別重而有力。

  【第四部 第三十九章】

  夏世富對於福源錢莊那筆一億三千萬質押借款的材料記得清清楚楚,和信通銀行一億五千質押借款一樣:氯化鉀冒充消治龍。他那天說是記憶不好,其實是搪塞童進和葉積善。他回到家裡一想,感到事體不妙,葉積善已經點出來這筆借款是經他的手,怎麼能夠推脫出去?已經拖延了很久,童進催得那麼緊,也不好再拖了。他們很可能從福源錢莊那邊得到了真實的材料,只要拿點藥出來一化驗,馬上真相大白。現在要他寫份材料,一定是試試他的心。他正好利用這個機會表白一番,不能再遲疑了。第二天早上,他很快寫好了這份材料,只用了一片紙頭,看了一遍,準備送給童進。

  那張白紙在他的手上分量越來越重,竟好像千斤,那只手拿不動了。一億三千萬呀!這不是小數目。夏世富經的手,朱延年有罪,他脫了干係嗎?這不但是檢舉朱延年,也是檢舉夏世富啊!他哪能檢舉自己?朱延年知道了會報復的。他望著那張白紙退了回來。快上班了,他不能在家裡再呆下去。進了福佑藥房,童進一定會催問,不交怎麼好呢?自己不寫,看樣子童進他們早知道了,不會放過他的。好在朱延年關在提籃橋,一時大概不會出來,只要童進他們不講,朱延年也不會知道這件事的。他硬著頭皮把材料交給了童進。

  童進收到了夏世富的材料,轉給福佑藥房五人專案小組組長黃仲林。黃仲林代表區增產節約委員會領導五人專案小組,上海市法院和中國醫藥公司上海採購供應站也派了代表參加小組。小組的工作迅速展開,進行得很順利。黃仲林抬起頭來對葉積善微笑地說:「你準備好了嗎?」

  「我準備倒很容易,行李也很簡單,只是店裡的事……」

  葉積善望瞭望X光器械部門外的那一排欄杆。

  「你放心不下?」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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