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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七


  唐仲笙坐在宋其文的左邊,他知道潘信誠一番話說動了馬慕韓。他機警地站了起來,走到馬慕韓面前,說:「大概是灰,我給你一吹就好了。」

  唐仲笙真的對著他的眼睛吹了吹,然後又用馬慕韓的手絹把淚水拭幹,說:「現在是不是好一點了?」

  馬慕韓閉了閉眼睛,又用手絹拭了拭,安定了內心激動的情緒,慢慢地說:「好多了。」

  「令尊曉得興盛合營了,我想,也會高興的。」宋其文不同意潘信誠那番話。他說,「一個人在舊社會孤身奮鬥,熬出頭來的是少數,多數是默默無聞,勞碌一生,還是在別人手下混碗飯吃。就是熬出頭來的,也不清楚自己的吉凶禍福,說不定啥辰光栽個筋斗,弄得企業倒閉,身敗名裂,子孫流落街頭,食不飽腹,衣不蔽體。現在企業公私合營,有了保證,到時拿股息,再也沒有風險,也不必為子孫擔憂。令尊為人,我是瞭解的,一生謹慎,從不走險路,一定贊成合營的。可惜他過世太早,沒有看到上海的新氣象,也沒有看到新中國這樣強大!」

  「令尊要是參加今天的宴會,那一定很有意思。」潘信誠看了宋其文一眼,那眼光的意思是:你宋其文怎麼可以代表別人講話呢?你瞭解馬慕韓老太爺的為人,難道潘信誠就不知道嗎?笑話!他說,「我同令尊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的為人多少我也知道一些。我一看到你,就想到他了。剛才喝了一杯,就又想起他來了。興盛合營當然是好事,沒有一個人不贊成的。」

  「那麼,我們再幹一杯。」金懋廉看見潘信誠和宋其文針鋒相對,怕發展下去,別弄得不歡而散。潘信誠既然自己出來圓場,他便扶他下臺階。

  金懋廉和潘信誠給馬慕韓幹了一杯。

  馬慕韓得到宋其文的暗中支持,他心裡越發安定了。他看到對面跑馬廳鐘樓上的鐘在茫茫的夜空中閃耀著亮光,它南面的那一排看臺,黑魆魆地看不清楚;隱沒在鬱鬱蒼蒼的樹蔭下的煤碴路,給電燈一照,隱隱可見。當年賽馬,騎士們就在煤碴路上賓士,一匹匹馬旋風也似的飛奔而去,一匹快似一匹,最先到達的馬受到全場的人熱烈的歡呼。騎士擺手致意,馬也昂首,好像答謝。

  馬慕韓說:「其老說得好。我父親在世的話,我想,他老人家也一定贊成合營的。這次合營,比如賽馬,大家都要參加比賽的,我很高興自己跑了頭馬,先到了一步,這是個人從事企業經營以來,最愉快的一件事體。合營之後,我下車間,職工拿我當作企業幹部看待,國營企業有點技術的保密檔也可以看到,不但勞資關係改善了,公私關係也有很大的不同。過去工作,不但責任重,而且勞資雙方各顧各,十分話只說七分,現在是有啥說啥,勞資之間的隔閡,可以說消除了,國家資本主義確實是改造資本主義企業的一條正確道路。過去,我只是在理論上覺得是一條正確道路,企業合營,有了親身體會,在實踐中證明了這是一條正確道路。其老說,拿出事實來,我現在有了進一步的體會,對資本主義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這條道路肯定是要走的。只是時間遲早問題,而我們這些人當中,總要有些人先走一步,一方面取得經驗,今後做得更好點;一方面也是我們民建成員做個樣子,好推動推動工商界,對不起諸位,兄弟先走了一步!」

  「慕韓兄走的對,走路總有先後的,與其別人先走,不如我們民建成員先走。特別是慕韓兄,以民建上海分會負責人的身分先走了一步,那對工商界的影響是巨大的。」馮永祥接著又補充了一句,「這也是信老其老領導的功勞。」

  「無功不受祿,我對民建的事很少過問,」潘信誠搖搖頭說,「要講領導的功勞,那是步老和其老的事。」

  「你太客氣了,」宋其文並不推讓,但是他把潘信誠拉住,說,「民建上海分會的大事,哪一件少了你。你見過大場面,經歷過大風大浪,辦過大事業。平常對民建的事雖不大過問,但是重要關頭,你講這麼幾句,可是派用場啊,信老。」

  「那些已是過去的事了,現在精力不濟,單是通達的事就照顧不過來,交給孩子們去經營,我也很少過問。民建的事,更無力照顧了。民建分會倒是有成績,可不是我潘某人的,我不過是濫竽充數,掛個空名罷了。在你領導之下,出力最多的是慕韓老弟和阿永他們。」

  「我也沒有啥領導,全是他們做的。我不過是跟著大夥一道走走罷了。」

  「做個帶路人就很不容易了,這次慕韓兄在接受社會主義改造方面也帶了路,」唐仲笙說,「是上海工商界的光榮。」

  「這一次人事安排怎麼樣?」柳惠光對於公私合營倒沒有意見,焦急的是個人的前途。

  一提到人事安排,馬慕韓左顧右盼,洋洋得意,興高采烈地說:「政府要我們先提意見。我想了想,合營企業從來沒有辦過,許多問題都是新的,沒有經驗,不好處理,不如請公方代表擔任總經理,我當個副手,可以從旁學習學習。你們猜,結果怎麼樣?」

  「慕韓兄仍然是總經理,」金懋廉說,「公方代表擔任了副職。」

  「你哪能曉得的?」馬慕韓有點奇怪。

  「政府向來就說:量才使用,以慕韓兄的才幹當然非總經理莫屬。」

  「也正如公私合營銀行的副總經理非老兄莫屬一樣。」這是馮永祥的聲音。他說完了,用叉子叉起冷盤裡一塊鴨翅膀在細細咀嚼。

  「廠裡其他私股人事一般照舊,原職原薪,大家都很安心,感到滿意。」

  「沒有一點變動嗎?」柳惠光有點不大相信,問馬慕韓,「那些老弱的和沒有技能的也是原職原薪嗎?」

  「一般的都沒有動,就是老弱和沒有技能的也安排了其他工作。」

  「這麼說,大家都很滿意,不必擔憂了。」

  「人事安排未公佈以前,老實說,廠裡職員和資方代理人是有些波動的,就拿我個人說吧,當時情緒也不安定的。公佈了,大家喜出望外。」

  「共產黨這個好:講的到做的到。」柳惠光也喜出望外,他安心地吃冷盤裡黃膩膩的沙拉。

  徐義德聽到興盛批准合營,心裡一半羡慕,一半嫉妒。馬慕韓辦事的決心真大,行動也十分迅速,真的是迅雷不及掩耳,等他聽到消息,興盛已經在開公私合營大會了。他後悔這一陣盡顧在籌畫那個小規模私私合營的事,十萬錠子的計畫沒有實現,市里的行情也閉塞的很,真是彎扁擔打蛇——兩頭脫空。

  現在馬慕韓一舉成名,工商界無人不知,党和政府首長也一定要嘉獎興盛,馬慕韓的地位顯著提高了。他十萬錠子計畫就是現在湊齊,也遠遠落後了。信孚記花行這著棋顯然也沒有走對,區裡增產節約委員會和市委統戰部根本沒有答覆,這次政府批准的合營企業中榜上無名。沒有批准也好,說明不是徐義德不申請,信孚記花行再私營幾年也不錯啊。馬慕韓把公私合營說的那麼好,他不大相信,至少是只說好的一面,壞的一面沒提。他說:「公私合營有百利,但也有一弊,就怕派個『土包子』當公方代表。一切都要接受國營和公方領導,這個公方代表要是外行,或者意見不對,不照辦吧,不好;照辦吧,對企業也不好。派到興盛的公方代表怎麼樣?」

  他以為馬慕韓沒有提公方代表的事,一定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馬慕韓說:「派到興盛來的公方代表,原來是國棉二廠的黨委書記,頭寸不小。他擔任副職以後,上午八點上班,晚上還下車間,每天要工作到十點才下班,精神實在可佩。」

  徐義德無話可說,也無法挑剔,只好恭維道:「這是慕韓兄的幸運,遇到這麼一個有經驗有地位的公方代表。」

  宋其文也暗中申請了合營,可是這一次批准的十四家工廠名單中,沒有他的企業的名字。他內心焦急,不知道是啥原因。眼看著一切榮譽都由馬慕韓獨佔,他深深感到他背後有年青人在跑步追來,幸好史步雲和潘信誠還沒有動靜,不然,他要在社會主義改造的大道上掉隊了。他申請了,而政府不批准,一定是企業的條件不夠,規模小,或者是他意想不到的原因。但宋其文不應該落在別人的後面。他借著徐義德的話,在給自己解釋道:「國家幹部和資金都還不夠,合營工作一定要分批分類進行,不能性急,要按部就班。政府這次沒有考慮我的企業合營,也許與國際宣傳有關。不久以前,有位元外國記者訪問我,就問我的企業是合營還是私營。我的廠雖小,但解放以來,也添置不少設備。在私營工廠中,有這樣發展的,我廠可算是數一數二的了。」

  馮永祥暗中吃了一驚:宋其文也申請合營了,辦得比馬慕韓更機密,要不是他自己透露出來,連馮永祥也不知道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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