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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〇


  「你想的周到,應該請他參加。」

  徐義德眉頭微微皺起,怕韓雲程不瞭解他今天談話的意圖,無意岔開,誤了他巧妙的安排。梅佐賢察覺徐義德內心的顧慮,立即補充道:「我對韓工程師說,如果生產上問題談完了,他忙,可以先走。」

  「這樣安排更好,沒有破綻。」

  說話之間,余靜和趙得寶準時到了廠長辦公室,他們剛在沙發上坐下,韓雲程也走了進來。徐義德讓大家坐下,便說:「最近市里的會多,廠裡的事很少過問,諸位偏勞了,特別要感謝黨總支部和工會的領導。正好今天下午有空,約大家來談談最近廠裡的生產情況。」

  「總經理對廠裡的生產很關心。因為市里首長經常要他參加會議,我很久沒有見到總經理,沒有機會向總經理報告廠裡的生產情況。今天上午總經理打電話來,想來瞭解一下生產情況,臨時通知大家,可能沒有時間準備,先隨便談談,以後有時間再詳細談。」梅佐賢編造得像真的一樣,同時留下伏筆。他說,「韓工程師先談一談,好啵?」

  「試驗測定以後,黨總支部和工會方面抓了郝建秀工作法,各班推廣,生產逐漸上升,成績不錯。余靜同志和老趙經常下車間檢查督促,工人的生產熱情很高。」

  「這個月的生產是逐漸上升,但是執行郝建秀工作法還不平衡,有的執行進步很大,有的進度還不夠快,因此生產還不算穩定,工會還要繼續抓下去。」

  餘靜說。

  「在二人當中進行過渡時期總路線傳達學習以後,工人生產熱情特高,有的工人一再突破生產指標。」趙得寶把問題引到過渡時期總路線上來。

  徐義德聽了趙得寶的話,心中十分高興,果然基層幹部談話沒有顧慮,信口就談到過渡時期總路線和生產關係,工人的生產熱情為啥特高?是不是因為要公私合營了?他要很好利用這次談話的機會,摸清黨和政府的底盤。韓雲程坐在下麵的單人沙發上,好像準備長談,得打發他走才好。他說:「這個月的生產計畫估計能完成多少?」

  韓雲程默默計算了一下,說:「完成計畫沒有問題,可能超額百分之十。」

  「這個數字不少。」梅佐賢讚揚地說,「工務上抓的很緊,生產就上去了。」

  「主要是党和行政的領導。」韓雲程謙虛地彎了一彎腰。

  「下一個月的生產計畫考慮了沒有?」

  「初步考慮了一下。」韓雲程思索地說。

  「這個月沒有幾天了,」徐義德暗示地對梅佐賢說,「該著手進行了。」

  「余靜同志,要韓工程師先擬個下月生產計畫草案來,然後再開會研究,好啦?」

  「有了生產計畫再討論,比較具體。」

  「韓工程師,你快點把它搞出來。」

  韓雲程懂得梅佐賢的口氣:在送客。他站起來說:「我現在就去著手準備。」

  「也好。」

  梅佐賢兩句話送走了韓雲程,餘靜感到突然,談生產,問題還沒有展開,韓雲程為啥就走了?下面怎麼談法?看來梅佐賢主動約她和趙得寶下午到廠長室裡談生產問題,她以為是送上門的好機會,還沒有談到對資本主義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這樁大事,仿佛就要散會了。她不動聲色,冷靜地看徐義德耍啥花樣經。

  徐義德天衣無縫地接上去說:「工人聽了總路線傳達,生產熱情很高,我們工商界聽了總路線的傳達,生產熱情也很高,社會主義改造是國家大事,實在鼓舞人心。工商界聽了傳達,分組學習,沒有一個人不興高采烈的,大家堅決擁護,歡迎對自己的企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早日公私合營……」說到這裡,忽然刹車,他看餘靜的神色。

  「你們工商界聽了傳達報告,沒有一點思想顧慮嗎?」余靜不相信徐義德那套冠冕堂皇的鬼話。

  「不能說沒有一點思想顧慮,」徐義德想餘靜也不簡單,不但對公私合營的事不表示態度,而且向他提出問題,實際上不相信他們說的那些話。這事得慢慢來,聽她以後怎麼說。「聽了總路線傳達,最初確實有人產生顧慮,就工業資本家來說,有的廠雖然只是加工訂貨,但經理廠長還是一廠最高負責人,合營後私方的地位職權怎麼樣?是不是仍然擔任經理廠長?待遇會不會降低?要不要和職工一樣生活學習?企業的領導關係怎麼樣?這些顧慮都是資產階級個人英雄主義的毛病。上海工商界解放以後,有些進步,但舊社會的殘餘思想現在還相當濃厚。不過,聽了市里首長的講話,這些顧慮打破了,不成問題了。」

  「這方面顧慮打破了,那方面顧慮可能又產生了。表面上一些顧慮打破了,內心的一些顧慮也許還存在。過渡時期總路線消息傳出去以後,有人表面擁護,暗地裡大買生活資料,汽車、冰箱、鑽石和金銀珠寶,甚至還有人想方設法買了楠木棺材,準備後事哩!」

  「啊!」徐義德故作驚異的神色,懷疑地說,「竟有這樣的事體?你不說,我還不曉得哩。」

  「你接觸工商界的人士很多,大概多少也聽到一些吧。」

  徐義德聽餘靜的口吻這麼肯定,不禁有點驚慌:他家裡的人買生活資料難道餘靜已經知道了嗎?也沒對梅佐賢談起,家裡有人洩漏出去的嗎?買這些東西,沒有一項用徐義德的名義,都是用三位太太的名義,做為她們買的,付款送貨這些事,他全沒有出面。不可能洩漏出去。買汽車,冰箱和鑽石金銀珠寶這些,工商界大有人在,不只徐公館一家,不一定指他。但是那副楠木棺材,只此一家,因為大太太堅決要買,他再三阻止無效,只好買來放在汽車房裡。這是很顯眼的物事。楠木棺材運到徐公館招搖過市,引人注目,四鄰街坊不少人都知道了。他無從掩飾,更不能否認。

  余靜提到楠木棺材,想來她肯定知道徐家搶購生活資料了,沒法抵賴。但他不甘心全部承認。估計余靜即使知道徐家買了一些生活資料,也絕不會知道究竟買了多少物事。他假裝想了想,編了一通謊言,把責任推到大太太身上:「我聽到一點傳說,始終不大相信,黨和政府方面瞭解的深刻全面,消息十分靈通,大概是有這樣情形。我家那位大太太平常燒香拜佛,吃齋念經,一副舊腦筋,很難改變。早兩年她就說買一副壽材,每年漆它幾道漆,準備百年歸山之用;去年選好一副,一直沒送到家裡來,最近她身體不大舒服,一定要拉回家裡,親自看著加幾道漆。有人知道她買了壽材,以為徐家搶購生活資料,連棺材也不放過,其實這是最近兩年的事,和過渡時期總路線的消息毫無關係。」

  梅佐賢聽余靜和徐義德兩人談的,他感到新奇,資本家眼明手快,過渡時期總路線的消息一傳到上海,徐義德不但馬上從廠裡抽了墊款,而且也搶購生活資料,雖然沒有承認買其他東西,壽材卻是買了。他算是徐義德的心腹,可是這回保守秘密特別嚴實,連他這個心腹也不知道。

  「根據黨的政策,生活資料為個人所有。個人有錢,買點生活資料,是可以的,只要用的著,早買晚買都可以。特別是有些婦女,身上有錢,上街看到這樣那樣,就想買回來,也是常有的事。」

  餘靜指的是大太太買楠木棺材的事,徐義德聽的以為是指他讓三位太太出面搶購生活資料,他不能承認,也不好否認,想了一個主意,含含糊糊地說:「你分析的十分正確。我家那三位太太,身上有了錢,上街就想買點物事,過去買了些啥,我也不大清楚。」

  「總經理事體多,市里的會多,經常在社會上參加活動,家裡的事體不大過問。」

  「他究竟是一家之主,小事不大清楚,大事總要過問的。有些事體,恐怕還會共同商量哩。」趙得寶見梅佐賢一再給徐義德幫腔,便頂了他一句。

  「老趙說的對。」梅佐賢連忙把話收回,看到徐義德的眼光朝他面孔上望,又慌忙改了口,「總經理家裡的事,我也不大瞭解。」

  「你恐怕還是比較熟悉總經理家的事體。」

  梅佐賢見趙得寶不放過他,也不能否認,他笑了笑說:「和你比起來,我當然比較熟悉總經理家的事體。」

  「三位太太買也好,你自己買也好,都可以的。總路線的消息傳到上海,工商界感到震動,也不奇怪。工商界究竟是工商界麼,接受社會主義改造,有啥思想顧慮,有啥想法,提出來,大家交換意見,解除思想顧慮,辦起事來就比較順利。廠裡黨總支不能解決,可以請示區委,還可以請示市委。」

  徐義德見餘靜解除他的思想顧慮,看來購買生活資料的事不成為問題了,但是底盤還沒有摸清。他接下去說:「有啥思想顧慮的確應該說出來,黨和政府曉得了,就會解決。解放後,上海工商界遇到許許多多困難,甚至很難經營,向上反映了,無不解決,每次都是黨和政府伸手援助,我們工商界才渡過難關。就說滬江吧,那次二·六轟炸,要不是政府協助,滬江沒有今天。這一點,我是有切身體會的。」

  「你有啥問題,可以隨時找我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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