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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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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孩子。」余靜把她黑烏烏頭發散開,又用毛巾揩了揩。余靜看看辰光不早了,楊健還沒有回來,不想再等了,她說,「讓頭髮吹幹了,明天早上再打辮子。你自己會打嗎?」 「會。謝謝阿姨。」她走過去,倒了一杯開水送到餘靜面前。 餘靜喝了一口,感到有說不出的幸福,感激地說:「謝謝你,珍珍。你給爸爸倒水嗎?」 「給。他回來,我就給他倒一杯。」 「好孩子,真能幹!」 餘靜在地上輕輕撒了一點水,用掃帚把地掃了,又給珍珍鋪好了被,問她:「要不要現在睡?」 「爸爸還沒有回來哩。」 「睡在床上等他,不是一樣的嗎?趴在桌上睡會著涼的,懂啵?」 「懂。」 餘靜幫她解開衣服的鈕扣,脫下裡面的大紅毛衣,用被給她蓋好,小聲地說:「以後爸爸回來晚了,你就先上床睡,別著了涼。明天是禮拜天,余奶奶請你和爸爸吃中飯,和強強一道白相。要爸爸早點帶你來,曉得啵?」 「曉得。」她躺在被窩裡,頭在枕頭上點了點。 餘靜吻了吻她的毛茸茸的額頭,拍了拍被子,說:「乖乖的睡,我去了。你們明天早點來。」 餘靜走到門口,又回過頭去向她招了招手。她雪白的細嫩的小胳膊從被窩裡伸了出來,向餘靜招手。 「阿姨,再見!」 第二天一大早,珍珍就催爸爸走了。楊健從區委帶回來幾份關於過渡時期總路線的黨內檔,原定今天在家裡痛痛快快地看它一整天,不料珍珍在旁邊催著要走。楊健愛惜時間,像愛惜生命一樣。他從來不肯浪費,安排時間上總是分秒必爭的,哪怕只有二三十分鐘,也要很好利用。他在時間上是十分吝嗇的。他要珍珍打開書包,在他旁邊做習題,他自己專心地看檔。珍珍惦記著強強,她雖然坐在爸爸旁邊,可是她的心已經飛到余媽媽家裡去了。 她很快做完了習題,把練習本放在爸爸的左前方,垂著兩隻小手安靜地坐在爸爸左邊,一動也不動,那一雙滴溜圓的小眼睛懂事地不時朝爸爸臉上望望。爸爸全副精神貫注在四號仿宋字上,一邊看,一邊用紅藍鉛筆在上面劃了劃,沒有注意珍珍在看他。珍珍等急了,又不好催。她知道爸爸的脾氣,講了要做啥,不做完是不肯撒手的。她的小眼睛一動,想了個主意,低聲地說:「爸爸,習題做完了。」她的小手把練習本稍微向爸爸面前推了推。 爸爸並不看習題,眼睛還在看文件,低著頭說:「你念語文,把它背出來。」 珍珍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咿咿呀呀念語文,身子在椅子上兩邊搖來晃去,仿佛這樣才能把書上那些字句裝到肚子裡去。爸爸要她默念,嘴裡像是吃了什麼東西似的,忙個不停。她念熟了,閉著眼睛,背了一遍,睜開眼睛一看,一點不錯。她告訴爸爸。爸爸要她寫毛筆字。這不是學校的功課,是爸爸加的,每天一張。今天的,她已經寫好了。爸爸要她再寫一張。爸爸真有辦法,永遠有事體讓她做。她實在不耐煩了,草草寫了一張字,這回不再告訴爸爸了,一告訴他,一定又有事要她做。她把桌上東西收拾好,悄悄走到爸爸的右邊去,歪著頭,望著爸爸慈祥的面孔,小聲地說:「余阿姨說,要爸爸早點去。」 「曉得了。」他看了看表,十一點欠一刻了,文件也看的差不多了。他摸著她的小辮子,說,「再等一刻鐘就走,去把紙墨筆硯收起來。」 她很快收拾好。他的檔也迅速看完了,正好是十一點。他攙著她走了。余媽媽站在門口,用右手遮著眉毛,向弄堂口瞧來瞧去,差點把眼睛都要望穿了。余媽媽一見了珍珍,伸出雙手把她抱起,親熱地問道:「怎麼這麼晚才來?把人等的心焦了!你沒告訴爸爸早點來嗎?」 珍珍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她閉著嘴,兩隻小眼睛望著爸爸。楊健說:「看了一點文件,來遲了,對不起!」 「看你,禮拜天也不休息,要把身體弄壞了,快進來歇歇。」余媽媽引他們進客堂坐下,接著說,「寶珍過世了,沒有一個人照顧你,裡裡外外全靠你一個人,忙壞了吧?」 「沒啥,有些事體珍珍自己會做一點。」 「珍珍是個好孩子,」余媽媽笑著問珍珍,「你會照顧爸爸嗎?」 「爸爸照顧我。」 「珍珍!珍珍!」小強聽見外邊客人講話,就跑到客堂裡來了,一見她就大聲叫道,「我們來白相。」 小強舉起手裡五顏六色的七巧板,珍珍馬上就過去了。兩人伏在桌上,小強擺七巧板給她看。 「楊部長,」秦媽媽說,「你應該找個對象了。」 「找對象?這可不簡單。」 「你在這裡,還不好找嗎?」湯阿英說,「像你這樣的老幹部,又年青,又有能力,又很活躍,哪個女孩子不喜歡你啊!」 楊健幽默地反問了一句:「那我為啥還沒有呢?」 「你不找,當然沒有。」秦媽媽代湯阿英回答道,「你等別人來找你嗎?」 「總是男的找女的,哪有女的找男的。」湯阿英說。 「你們不是說男女平等嗎?為啥男的可以找女的,女的不可以找男的呢?」 「女的總是女的,應該男的主動些。」 「秦媽媽這個話對。」余媽媽說,「你是不是看中了對象不好意思講?你有意中人,告訴我們也好給你幫個忙哩。」 「沒有。」 「那我給你介紹一個,」秦媽媽說,「好啵?」 「誰?」 「當然要你滿意的。」秦媽媽說了一句,停了停,見楊健不反對,便說下去,「人長的模樣不錯,圓圓的臉,還有兩個小酒渦,身子挺結實,年歲不大,又是個黨員,她的丈夫過世好幾年了,留下一個小兒子。說起來,你們還沾點親戚關係哩。你說條件不錯吧?」 「你們兩人結婚,再理想不過了。」湯阿英在一旁撮合,「你帶個女兒,她帶個兒子,正好一兒一女,門當戶對。」 楊健頓時想起昨天晚上珍珍告訴他餘靜來看他們的情形,又想起過去的一些事體,沒料到今天這頓中飯還有另外的意思哩。他一走進客堂,沒看到餘靜,心裡就有點奇怪:請客,怎麼主人不在呢?現在他完全明白了。戚寶珍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年以上的時間,給他留下了難忘的記憶,特別是最近兩三年,她雖然在病中,還是很關心他的工作和生活,儘量減少他對家庭的顧慮,並且竭力幫助他把工作做好。戚寶珍過世一年多了,他每天回來仍然感到她在屋子裡等他。珍珍細心體貼爸爸,不隨便給爸爸增加一點麻煩,也不吵鬧,像個大人似的陪著爸爸,十分懂事。他從珍珍身上看到戚寶珍的影子。因此,他沒有考慮到現在就找一個物件。秦媽媽和湯阿英一提,當著秦媽媽的面,他找不到適當的措詞。 余媽媽早就想請楊健吃頓飯了,餘靜一直猶猶豫豫的。她知道楊健非常懷念戚寶珍,人剛過世不久,馬上就提這件事不好。余媽媽總覺得有件心事未了,老惦記著。最近余媽媽又催,並且說如果餘靜不約他,她自己就要去約了。餘靜沒辦法,只好約了他。餘靜怕處在狼狽不堪的境地,藉口出去買點熟菜回來,一早便上靜安寺路去了。余媽媽見楊健不開口,以為他心裡已經同意了,說道:「這孩子心可踏實哩,老惦記你家裡沒人照管,一有空就想幫你家裡做點啥,有好吃的東西,給小強一份,總要留一份給珍珍帶去。你們兩人在一道,互相也有個幫助。」余媽媽本來對楊健就有很好的印象,近來覺得他更可愛了。 楊健從來沒想到自己會陷入這樣尷尬的局面裡,幸好餘靜不在,否則,他更難於開口了。他支支吾吾地說:「是的,她很喜歡珍珍。」 「她心裡還喜歡一個人,」湯阿英說,「就是不好意思說出來。」 「哦,有這樣的事體?支部書記有話還不好意思說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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