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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五


  「這個我曉得,」譚招弟說,「我不過提提意見。」

  「我倒想起了一個辦法。」鐘珮文看到車間那些記錄,有不少人要求沒收,還提出辦法。他個人認為幹部問題解決了,就好辦了。他說,「要是把上海十六萬五千戶私營工商業都沒收,幹部確實不好解決。百人以上的大工廠,上海只有幾千家,這些廠的生產任務是國家給的,生產計畫完成靠我們工人,先把這些廠沒收了,我看幹部資金都沒有問題。」

  「別的廠怎麼辦呢?」譚招弟問,她不滿足只沒收大廠。

  「一步一步地來吧。」

  「有些廠的老闆一定有意見。」湯阿英瞭解中央政策沒有這樣規定,她認為這麼做不妥當,「為啥沒收這些廠,不沒收那些廠呢?」

  「乾脆一塌刮子沒收,誰也沒有意見。」譚招弟嫌分批沒收太慢了。

  「全沒收,你當然沒有意見,廠也不是你的。沒收百人以上的廠理由也不充分。」湯阿英搖搖頭。

  「那麼,你說呢?小鐘。」譚招弟問。

  「我想了幾條理由,不曉得對不對,說出來給大家聽聽。」鐘珮文說到這裡看了趙得寶一眼,他沒有表情,在靜靜地聽他說話。他大膽地說,「說的對,你們舉個手;說的不對,黑板上的字,擦掉重來。我再聽大家的意見……」

  「別嚕裡嚕蘇的,快說吧。」譚招弟有點不耐煩了。

  「逐步沒收是個辦法。我想了想,下面這幾種大廠,可以沒收,五毒俱全的嚴重違法戶,『五反』以後,仍然犯五毒的,屬於帝國主義財產的廠;屬於國防建設必須保密的廠,對國家建設關係重大的重工業的廠;資本家經營管理不積極負責的廠……這些大廠沒收了,保險資本家沒有二話講。政府下一道命令就行了。這樣逐步沒收,打擊少數,爭取多數,警告那些資本家,一定要積極發揮作用才有前途。我們有了資金,又培養了幹部,將來再全部沒收。」

  「你想的真周到,究竟是喝過墨水的人。」譚詔弟讚賞鐘珮文,他講的有分寸,有步驟,還有政策哩。她對趙得寶說,「小鐘這些意見很好,你趕快向區委彙報,說不定上級會採納。」

  餘靜從車間回來了。她聽譚招弟要趙得寶向區委彙報,便站在屋子裡,問趙得寶是啥事體。趙得寶把剛才討論的意見,說了一番。她坐下來,陷在沉思裡,沒有嘖聲。趙得寶認為這樣不符合中央的精神,他不同意,輕輕搖了搖頭。

  譚招弟以為余靜沒有意見,站起來,走到靠牆那張桌子旁,按著桌上電話聽筒說:「要不要我給你向區委掛電話?」

  「不忙,這樣大的事,要慎重考慮考慮。」餘靜說。

  「遲了,就來不及啦。向區委彙報一下,有啥關係?就說是我們提的意見好啦。」譚招弟對余靜說完了,轉過臉來,她看鐘珮文,有意激他,「你怕不怕把你的意見向區委彙報?」

  「男子漢,大丈夫,說出去的話,怕啥!」

  「小鐘,照你這麼說,我們女子就應該怕是不是?看你一腦筋的封建意識。」湯阿英望了鐘珮文一眼。

  鐘珮文發現屋子裡只有他和趙得寶是男的,其餘全是女的,伸了伸紅膩膩的舌頭,說:「你這頂帽子可不小啊!」

  「只要戴在頭上合適,大一點沒關係。你的頭大,也不在乎。」餘靜微微笑了笑。她對大家說,「沒收不沒收私營企業是黨的路線政策問題,不是缺少幹部問題。中國民族資產階級先天不足,也受帝國主義的壓迫,同情或者和我們一道反對過帝國主義和國民黨反動派,現在他們又願意跟我們走社會主義的道路,私營企業對國計民生也有一定好處,中央就對他們採取利用,限制,改造的政策,不採取沒收的政策。毛主席說只要對人民做過好事的,人民不會忘記他們。他們一定有前途的。這次中央提出過渡時期總路線,不是隨隨便便提的,經過慎重考慮的。我們廠裡對總路線討論的很熱烈,提了很多意見,很好。

  「我大體看了一下各個車間的彙報,剛才又到車間去瞭解了一下,絕大多數工人同志擁護党的總路線,贊成對資本主義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認為今後工作好搞了,任務加重了,党會派強的幹部來的。當然,也有一部分工人主張沒收的,要求乾脆徹底消滅民族資產階級,省得麻煩,不願意再和民族資產階級打交道了。民主革命時期民族資產階級有過貢獻;社會主義革命時期,他們願意接受社會主義的改造,總不能把他們消滅吧,有幾千萬人,他們生活在社會上,党和工人不和他們打交道,誰和他們打交道呢?還有少數人,認為徐義德這些人『五反』以後老實了,處處聽指揮,事事問工會,可以和平地進入社會主義了,不用改造了,沒有鬥爭了。你們說,對啵?」

  餘靜根據她做的那個「走社會主義的道路是工人階級唯一的道路」的啟發報告內容,扼要地講了講道理。這些話,在她做報告的辰光,都講了。可是大家現在聽來,感到很新鮮,仿佛是第一次聽到。尤其是湯阿英,她剛才聽譚招弟的話,覺得雖然也有些理由,可是和黨的精神不對頭,她卻又說不出道理來。

  她聽過餘靜的報告,認為餘靜講的每一句話都對,但憑她學的文化,還沒有能力記筆記,腦筋裡一時也消化不了那麼豐富的內容,許多道理聽過了,記得一些主要的內容,體會的還不深刻。現在餘靜一講,有些她又想起來了。她挺著胸脯,說:「余靜同志說的對。我完全擁護總路線,我也贊成對資本主義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沒收的不對,不要改造也不對,利用,限制,改造,這個辦法最好不過了。把資本家改造了,也跟我們一同走社會主義道路這不好嗎?」

  「只有你擁護總路線,我們就不擁護總路線?」譚招弟把嘴一撇,說,「看你說的,我們比你擁護的還徹底,把私營廠沒收了,不是可以更快發展社會主義工業嗎?」

  「擁護歸擁護,」趙得寶解釋道,「意見還是可以提的。」

  「你們可以提意見,我也可以提意見呀!」湯阿英說。「大家都可以提意見。」余靜向大家擺擺手,說,「我們把這些意見整理出來,在黨支部會議上討論一下,然後寫成書面彙報送給區委,根據區委指示講給大家做一個解答報告,好啵?」

  「那太好了。」湯阿英說。

  【第四部 第三十四章】

  余靜走進楊健的宿舍,裡面忽然有一個黑色的物體飛也似的跑過來,一把把她摟著,親熱地抱住她的大腿,仰起頭來,胖呼呼的小臉蛋上面的一雙眼睛盯著她的臉,熱望地叫道:「余阿姨好,余阿姨好!」

  餘靜蹲下去,摸著她的頭說:「珍珍好。」

  珍珍摟著餘靜的脖子,小臉蛋緊緊地親著餘靜圓圓的面孔,餘靜也緊緊地依偎著她。誰也不言語,都可以聽到對方的呼吸。珍珍在餘靜的懷裡感到十分溫暖,簡直不想離開。她最近覺得有些寂寞了。在學校裡,和同學們在一道白相,很熱鬧,回家裡只有她一個人了。過去還可以和附近的孩子們白相,冬天來了,晚上很少往來了。她要做功課,還要等爸爸哩。她多麼盼望有人來呀!見了餘靜,她怎麼會不高興的跳了起來?她歪著小腦袋問:「余阿姨,為啥好久不來白相?」

  「老想來看你,廠裡這一陣忙,走不開。我每天都想你。

  你曉得啵?」

  珍珍搖搖頭。

  「你想阿姨嗎?」

  她的小手指著自己的胸口說:「想。」

  「好。」餘靜把她抱起,吻著她的小腮巴子,說,「阿姨喜歡你。」

  「我喜歡阿姨。」

  餘靜和她坐在椅子上,餘靜指著桌子上攤開的課本問她:「有啥功課不懂嗎?」

  「懂,」她伏在桌子邊上,翻了翻課本,說,「都懂。」

  「有啥習題不會做嗎?」

  她歪著小腦袋想了想:「會做!」

  「真聰明,一學就會。」餘靜撫摩著她的小辮子說,「看你頭髮膩的,有幾天沒洗了?」

  「快兩個禮拜了。」她伸出兩個小手指。

  「哎呀,這麼久沒洗頭,頭髮都快發臭了。快來,我給你洗洗。」

  餘靜攙著她到了衛生間,正好熱水瓶裡有熱水,倒了水,給她洗了三遍,臉盆裡盡是油膩膩的污垢。餘靜輕輕給她揩幹了濕淋淋的頭髮,一邊給她梳著,一邊問她:「你爸爸最近回來的晚嗎?」

  「晚,很晚,有時我趴在桌子上睡覺了,爸爸才回來。」

  「你爸爸出去的早嗎?」

  「有時很早,有時不早。」

  「是吃過早飯出去的嗎?」

  「我吃過早飯出去,爸爸不吃,他到區委去吃。」

  「你的早飯熱嗎?」

  「我吃麵包。媽媽教我的,要我頭天晚上買好麵包,第二天早上吃。麵包不冷也不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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