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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九


  「史步雲?」徐義德知道梅佐賢指的是江菊霞,他也搖搖頭,說,「你不曉得史步雲和馬慕韓他們都到北京去了嗎?他們參加全國政協常務委員會去了。」

  「他們兩位沒有打長途電話來?」梅佐賢想起最初參加星二聚餐會的情景,史步雲從北京打電話到星二聚餐會,徵求大家對政府決定統一收購紗布的意見。

  「哎喲,我的廠長,現在是啥辰光?這樣大事,能打長途電話嗎?史步雲和馬慕韓的嘴真緊,聽說連信也沒有寫回來。

  不過,會快結束了,他們快回來了。」

  「等他們回來,問題就清楚了。」梅佐賢見徐興德那股著急勁,心裡實在不安。他恨自己沒法給總經理分擔一些憂愁。這事也不容他懷疑,消息靈通人士馮永祥說的,而馮永祥又是從趙治國副主任委員那裡得來的,千真萬確。這還能有假嗎?但他寧可希望是傳聞失誤,也可以減少總經理的憂愁。

  「他們不回來,問題也清楚了。」徐義德今天中午得到這個消息,真像晴天霹靂,一個響雷把他打得目瞪口呆。他一生是在計畫發展自己企業併吞別人企業的日子中度過的,從來沒有料到有一天他的全部企業一霎眼的工夫全完蛋哪。他啥地方也懶得去了,回到家裡,就叫梅佐賢馬上來。本來想只和梅佐賢商量商量,朱瑞芳見他神色有異,再三追問,他只好說出,要家裡人都來談,出了事,大家心裡也好有個數。

  梅佐賢對這個問題還是不大清楚,他想不通:「共同綱領不是明明規定:公私兼顧,勞資兩利,五種經濟,分工合作,各得其所嗎?總經理。」

  「那是過去的話,現在共產黨的政策變了。」

  「國旗上那顆星呢?」

  「黯淡了!」

  「共同綱領是各民主黨派舉手通過的,共產黨代表也舉了手的,怎麼可以不遵守呢?」梅佐賢並不真正瞭解共同綱領,有些條文他不清楚,卻裝出很懂得的神情,憤憤不平地說,「辦事總要講出一個道理來才行。這次政協全國常委會上,史步雲和馬慕韓他們一定會給工商界力爭的。」

  「共產黨有的是辯證法,道理都在他們手裡,他們說的算。我們是老幾?現在談這個派啥用場?」徐義德也不大瞭解共同綱領,好久沒有學習共同綱領,把一些條文也忘記了。

  「這個……」梅佐賢還是困惑不解,可是他又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社會主義來了,工商界就不存在了,我們全完了!」徐義德癱瘓一般地躺在沙發上,四肢叉開,像個「大」字。他歪著頭,對著壁爐凝神遐思:他這輩子還沒有遇到他不能還手的事。不管天大困難的事,也不論對手怎麼高強,他只要一轉動腦筋,總可以想出法子對付對付,而最後勝利的,往往不是別人,卻是他自己。四年多以來他和共產黨也較量過不止一回,雖然說不上自己勝利,但也沒有徹底失敗過,現在卻要全軍覆沒了。他怎麼甘心?他無可奈何地嘆息了一聲。

  他這一聲嘆息,使得大家啞口無言,書房陷入可怕的沉寂裡,窗外的秋風呼嘯著,把樹上還沒有完全發黃的葉子吹得在花園上空飛舞,紛紛落下,綠茵似氈的草地給黃葉鋪滿。

  一陣風來,又把地上黃葉吹起,在空中飄飄蕩蕩。

  朱瑞芳一直在聚精會神地聽徐義德和梅佐賢談話,注意每一句話和每一個字。她瞭解大事不好,可是比梅佐賢還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見大家不嘖聲,但總要快點想個辦法才好,便打破了沉默,問:「啥叫做社會主義改造呀?」

  「哼,社會主義改造就是革資本家的命!」

  朱瑞芳聽了徐義德這句話,眼睛頓時鼓得大大的:「革命?就像上改革地主的命一樣?財產全都沒收?工人鬥爭資本家?餘靜他們搬到我們這裡來住,我們搬到草棚棚裡住?你和守仁要到廠裡去勞動,就像筱堂他們在鄉下一樣?

  這太可怕了!」

  徐義德沒有吭氣。朱瑞芳追問道:「革地主的命鄉下死了不少人,革資本家的命也會死人嗎?會不會像我哥哥那樣?」

  徐義德仍舊沒有作聲。大太太急了,對朱瑞芳說:「義德不是心思,你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我不過這麼問問。」朱瑞芳轉過去,焦急地問徐義德,「義德,你說話呀,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說了,好叫我們放心。」

  徐義德在想怎麼應付這個突如其來的局面,一時急切想不出一個好辦法。朱瑞芳的話一再打斷他的思路,他只好答道:「剛才不是說了,具體情況還不大清楚。社會主義肯定是要來了,首先要搞國家資本主義經濟。」

  朱瑞芳平常聽徐義德談話,多少也瞭解一點外邊的情形。

  她聽到有「資本主義」四個字,困惑不解了:「你不是說社會主義嗎?怎麼又是資本主義呢?」

  「唉,不是啥資本主義,是國家資本主義。」

  「國家資本主義不也是資本主義嗎?」

  「你別打擾我,讓我冷靜一下好不好?」

  朱瑞芳一走要問個明白:「你講清楚了,我們就放心了。」「這些事體,現在連我也弄不清楚,你們怎能弄的明白呢?過去『五反』只要鈔票,現在社會主義也好,國家資本主義也好,反正是要挖我們的命根子。」

  「那你一輩子辦的這麼多企業,一下子全完了嗎?」

  「這還用問!人家要社會主義麼!」

  林宛芝一直沒有嘖聲。她在想:聽人家說社會主義好,大家憧憬社會主義美好的生活。社會主義究竟是啥樣子的社會呢?她問徐義德。徐義德說:「社會主義當然好啦,不過對工人好,對資本家有啥好處?要說生活吧,我們現在的生活就很不錯呀,到了社會主義,頂多就像我們這樣。」

  「我們不要社會主義!」朱瑞芳忍不住叫囂。

  「共產黨的天下,誰敢不要社會主義?小心腦袋搬家!」徐義德冷笑了一聲。

  大太太慢慢聽清楚大家在談的事了。《西遊記》上唐僧過了一難又一難,逢凶化吉,最後才上了西天。徐義德大概是命中註定的,也要遇到一難又一難。只要菩薩保佑,也可以逢凶化吉的。她想起了為守仁的事,曾經許了願:要刻一萬張觀音菩薩寶咒布送,讓天下善男信女朝夕焚香持誦,到現在沒有還願,太不應該了。她明天要老王帶她刻去。為了徐義德,她要念兩遍觀音菩薩寶咒,刻五萬張觀音菩薩寶咒布送,懇求觀音菩薩暗中保佑,為徐義德消災延壽。她擔心朱瑞芳那個勁頭要出事的。她說:「社會主義也好,資本主義也好,命中註定要來的,反對也沒有用。這樣的大事,只好聽天由命。我看,還是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只要人平安就好了,身外之物有多少算多少,菩薩保佑,我們有碗飯吃就行了。」

  朱瑞芳心裡說:你無兒無女,只要有一口楠木棺材就心滿意足了,當然可以說漂亮話。徐守仁聽大太太最後兩句話,不斷搖頭說:「菩薩保佑,有啥用場?那是迷信……」

  大太太氣生生地打斷他的話,說:「啥迷信?孩子,不要胡言亂語,衝撞了菩薩。不是我念了一萬遍觀音菩薩寶咒,你現在還關在監牢裡。說這樣的話是罪過,阿彌陀佛。」

  她雙手合十,懇求菩薩原諒這個無知的青年。徐守仁並不理會,還是往下說:「現在要靠共產黨和人民政府,我犯了罪,政府指我一條出路,教育我,改造我。社會主義來了,共產黨和人民政府一定會給資本家出路的……」

  這回是朱瑞芳打斷他的話。她拍了一下搖椅的扶手,說:「你懂得個屁!乳臭未乾的孩子,教訓起大人來了,沒有一個上下!要你到香港去好好念書,你貪玩,不用功,要跑回上海來。現在好了,共產黨真的共產了,啥地方也去不了,只好蹲在上海聽人家擺佈。」

  「是你們要我回來的。」

  「要你在香港好好念書,你為啥不好好念書?不聽大人的話,還強辯!」

  徐守仁不服氣地嘟著嘴。朱瑞芳說:「你要是在香港讀完中學,大學也快畢業了,娘老子也好有個依靠。」

  梅佐賢笑嘻嘻地說:「現在要去香港,可以到公安局申請,很容易。」

  「這個,」朱瑞芳沒有說下去,她望著徐義德,想聽他的意見。

  沒等徐義德開口,徐守仁搶著說:「我不去香港,我是中國人,為啥要當白華呢?」

  朱瑞芳咬牙切齒地說:「那你就死在上海!」

  這時老王托著一個漆盤,小心翼翼地走到徐義德面前:「老爺,有你的信。」

  徐義德搖搖頭:「我什麼信也不看,你去吧。」

  老王點頭稱「是」,又怕誤了徐義德的事,他識相地轉過身去,邊走邊說:「這信是香港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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