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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〇


  「那麼,你明白了。」秦媽媽十分老練,決不輕易放過,進一步問,「你對阿英該沒有意見了?」

  「對阿英……」她竭力避開正面回答,企圖混過去,沒想到秦媽媽抓住不放,而且逼著她回答。她心一狠,憋著一肚子氣,把門關得緊緊的,漫不經心地說。「你忙的很,我們家裡這些瑣瑣碎碎的事體,不勞你操心哪。我自己會料理的。」

  「講句不客氣的話,你這麼說,可把我秦媽媽當成外人了。」秦媽媽按著桌子,正對著巧珠奶奶,激動地說,「你忘記了嗎?阿英是我介紹她進廠的。學海和她結婚,我也喝了喜酒。阿英的事,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家在無錫鄉下,在上海,我算是她最親的人了。她被人誤會,你說,誰能擋住我秦媽媽不過問呢?」

  巧珠奶奶聽了心頭有些氣憤,幾句話沒有擋住秦媽媽,反叫她質問起來了。她忍受不了這口氣,把臉一沉,不客氣地說:「湯阿英嫁到張家,就是張家的人。秦媽媽待她好,我是曉得的。學海是她丈夫,該不是外人吧?我這個婆婆一向對她很好,就拿她當親生女兒一樣看待,也不能說是外人吧?」

  「沒人說你們是外人。」秦媽媽連忙補充一句。

  巧珠奶奶瞧自己這一著成功,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得意地又向秦媽媽反攻:「清官難斷家務事。阿英的事,我們自己會處理的。」巧珠奶奶把「我們」這兩個字說得很重,並且望了兒子一眼。

  學海看到母親的眼光不自然地輕輕點了點頭。巧珠奶奶心裡很滿意。秦媽媽見巧珠奶奶門關的緊,乾脆把她推在門外,拒絕她的幫助。她忍受不了,霍地站了起來,指著巧珠奶奶說:「我和你們多年的交情,想不到你翻臉不認人,把過去的交情都忘記了。張家的事,姓秦的自然管不著,我也不想管。可是這樁事體和湯阿英有關係,湯阿英娘家上海沒有人,我算得半個湯家的人,誰要是對湯阿英不住,我秦媽媽一定要站出來說話的,想堵住我的嘴,可辦不到。」

  巧珠奶奶仍舊坐在那裡不動,似乎很平靜,但她佈滿深深皺紋的額角,在陽光的照耀下,一根根青筋在微微跳動。她鬢角上的銀絲似的白髮,給視窗一陣陣涼爽的風吹起,飄蕩在空中。她並不把秦媽媽放在眼裡,冷言冷語還過去:「誰堵住你的嘴哪?我沒做虧心事,坐的端,行的正,怎麼說我也不在乎。」

  「那麼,誰做了虧心事呢?」秦媽媽走上一步問。

  「自然有人啦。」

  「你是說阿英嗎?」

  「誰做了虧心事,自家曉得。」

  「你,你……」秦媽媽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等了一會,她才接下去說,「你不能冤枉好人!」

  「誰冤枉好人,那些醜事,不是她自己當著眾人說的嗎?」

  「我不是告訴了你,那是過去的事,是地主的罪惡,不能怪阿英,阿英是受害的!……」

  巧珠奶奶怕秦媽媽又扯開談下去,心裡好笑秦媽媽太老實,真的以為是過去的事。從最近阿英的行動上看,誰知道阿英和那些男朋友在一道做啥?她不願意和秦媽媽談下去,冷冷地說道:「怪不怪阿英,是我們張家的事!」

  「你,你,」秦媽媽漲紅著臉,生氣地說:「你這是啥閒話?」

  巧珠奶奶依舊不動聲色,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秦媽媽看到她這種態度越發生氣,求救的眼光望著餘靜。余靜一直觀察巧珠奶奶的神情,仔細聽她的意見,希望儘量讓她發洩出來,好給她分析。等了好久,巧珠奶奶不但沒有說出心裡的話,而且一再關緊了門,左說是張家的事,右說是張家的事。秦媽媽雖然很生氣,但沒有打開巧珠奶奶談話的大門。這樣下去,會鬧成僵局的。她把秦媽媽拉到桌子跟前坐下,說:「大家都不是外人,別急,有話慢慢談。」

  秦媽媽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臉紅脖子粗,氣呼呼地說:「真叫人生氣!」

  「大家心平氣和地談。」

  「余靜同志說的對啊,」巧珠奶奶得意地望著秦媽媽,說,「天大的脾氣我也見過,生氣可嚇不倒我這個老太婆。」

  「你……」秦媽媽又急了。

  「你們暫時都別說話,聽我講兩句,好不好?」余靜用手向雙方一按。

  她們兩人這才住嘴,聽餘靜說:「阿英是我們廠裡的工人,她這次訴苦是響應黨的號召,在民改運動中起了帶頭作用。她的品行有啥不好,巧珠奶奶應該過問,我們廠裡的黨支部和工會也要過問。我們要用共產主義的思想教育職工。這是我們的責任。」

  「余靜同志說的對呀!」巧珠奶奶看了秦媽媽一眼。

  「啥人講余靜同志說的不對?阿英的事體想不讓廠裡管,那可不行。」秦媽媽氣呼呼地說。

  「誰說不讓廠裡管的?」巧珠奶奶聽余靜那番話,心裡有點發慌,又有點喜悅:一方面覺得餘靜的道理駁不倒;另一方面又高興餘靜要教育職工,一定會幫助她教育阿英一下。

  「你不是說,這是張家的事,不用旁人管嗎?」「我啥辰光說不讓廠裡管的?幸虧有餘靜同志在場,不然,我給冤枉了,還無處去訴說哩!」

  「清官難斷家務事,是不是你說的?」

  「姓秦的管不著,也不想管,不是你說的嗎?」巧珠奶奶避免正面回答她。

  秦媽媽覺得巧珠奶奶這個老太婆真難纏,上海解放幾年了,她蹲在她的小天地裡,變化不大。餘靜見談話的大門已經打開,不讓她們再糾纏下去,單刀直入地說:「奶奶,最近發現阿英有啥不對的地方嗎?」

  巧珠奶奶「唔」了一聲,聽餘靜說下去:「哪些地方不對,希望你告訴我們,我們有責任幫助她改正。」

  「余靜同志說的對,」巧珠奶奶感到余靜站在她這一邊,不像秦媽媽幫助湯阿英說話,現在正是一個機會,說不定從餘靜的嘴裡可以知道阿英在廠裡的一些不正當的事體。她想了想,說,「我曉得的也不多。她整天在廠裡,你比我瞭解的多。她年紀輕,不懂事,一定有些不對的地方,請你告訴我。我們家裡也要好好幫助她哩。」

  「不,還是先聽你的。你們最近不是鬧了一陣,有啥事體,給我說,沒有關係。」

  巧珠奶奶覺得躲閃不過去了,看樣子阿英一定把家裡的事告訴了餘靜,瞞也瞞不過去,別讓餘靜聽一面之辭,借機會趕緊表白表白自己:「自從阿英到我們張家來,我這個做婆婆的可沒有虧待過她,就拿她當親生的女兒一樣看待。問她寒,問她暖。家裡大小事體,我都做在頭裡。他們小夫妻兩個上班去,家裡的事全靠我這雙手頂著。

  他們從廠裡回來,早就給他們準備了熱茶熱飯,好的盡挑給他們兩口子吃,阿英生下了巧珠,身體不好,多少事都放在我一個人的肩胛上,照顧大的,又要養活小的。解放前那幾年日子過的像黃連,吃了上一頓,沒有下一頓;外邊下大雨,草棚棚裡下小雨;好容易巴到外邊不下了,草棚棚裡還是下。穿沒穿的,吃沒吃的,全靠我這個婆婆一手維持。年青人上班不吃飽,沒有力氣,哪能把生活做好?我寧可少吃點,讓他們多吃點。有時我就餓一頓兩頓,讓他們吃,好做活。你說,我哪點虧待過阿英?」

  「我曉得,你待他們很好。」

  秦媽媽跟著余靜說:「我也曉得。」

  巧珠奶奶心裡舒暢一些,接著又嘮嘮叨叨地說:「我們家裡窮雖窮,過的倒也歡樂。啥事體,我都讓阿英一步,有時在氣頭上講她兩句,過後也就算了。學海這孩子,你們都曉得,他是個老好人,寧可自己吃虧,從來不給別人計較,對待阿英更是體貼,遇事總是讓她三分……」

  秦媽媽見巧珠奶奶盡說自己好,也代兒子說好話,顯然想把一切過錯都推到阿英身上。她不耐煩聽巧珠奶奶這樣巧嘴巧舌地誇耀自己,忍不住問道:「阿英呢?」

  「阿英嗎?」巧珠奶奶一肚子話還沒有講完,給秦媽媽一問,打斷她的話頭,差點忘了下面要說的話,怔了一下,說,「我正要說到阿英,憑良心講,阿英這孩子到了我們張家,也不錯。她在廠裡做生活巴結,回到家裡來,手腳不閑著,相幫我做這做那,也不大出去串門子。生了巧珠,下了班就回到家裡,忙了飯菜,就洗洗補補,做點針線。人也賢慧,我有一句說一句,不能冤枉人。」

  「這才是呀,」秦媽媽插上來說,「為啥吵鬧呢?」

  「誰說我們吵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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