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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七


  「這個問題相當複雜,照我粗淺的眼光看,『三反』、『五反』以來,有些廠店長期坐吃山空,加上『五反』中貨價跌落,打六折七折出售,無形之中,減少了資金。物價跌落對消費大眾來說,是好的,但對工商業就有影響了。同時,有些貨銷路不旺,積壓很多,也減少了資金。不曉得我這個看法對不對?」

  「這當然也是原因,可是還有其他原因,」唐仲笙向金懋廉微微笑了笑,說,「稅收也是一個原因。去年所得稅期末存貨估計和標準純益率,照我看來,都偏高了,而且滯納金數字又太大。今年『三反』、『五反』過後,剛剛松一口氣,卻又碰上估繳所得稅。你說,資金怎麼不枯竭?」

  「稅法專家究竟高明,我在這方面沒有研究。」金懋廉表面謙虛,實際上並不同意他的看法,轉了一個彎,說,「不過,所得稅每年都要繳的,為啥今年影響到資金枯竭呢?」

  「這個問題提的對。」潘宏福說。

  「滯納金數字很大呀,有的廠滯納金,聽說占五分之一哩。全上海算起來數目不會少。稅收任務完成了,工商界的資金也就枯竭了。」

  金懋廉心裡想:唐仲笙這位稅法專家,在條文研究上確是高人一等,但對實際情況的瞭解,卻並不高明。對金融界的情況,老實不客氣地說唐仲笙更不能和他比。他看到工商界的心情雖說從北京開會回來以後好了些,但是還相當沉重,許多人對企業經營興趣仍然不大,對某些行業暫時的困難顧慮過大,如果不理出個頭緒來,尋找一條出路,工商界是振作不起來的,信通銀行也要牽連進去。可是他也不好和唐仲笙這些人唱對臺戲,便順著唐仲笙的口氣說:「滯納金過多,當然要影響到周轉資金。不過,我瞭解許多廠商不斷向銀行提取存款,按期交稅,是用不著交滯納金的。仲笙兄說滯納金占正稅五分之一,怕也是估計『偏高』了。

  我看資金枯竭還有其他原因。」

  「估計『偏高』?」唐仲笙不相信地望著金懋廉。他一時又提不出反證,也不願接受金懋廉的意見,怕追問下去,金懋廉提出具體數字,他更站不住腳,便給自己留有餘地,說,「也許是各人的看法不同。」

  他停了停,又追了一句:「懋廉兄說還有其他原因,我倒願意領教領教。」

  金懋廉感到唐仲笙詭計多端,在稅收問題上提不出根據,把身子一閃,反而向他提出問題。他正愁不知道怎麼答覆他,徐義德挺身而出:「拿我們『滬江』來說,『五反』以後,勞保福利增加了,安全衛生設備也增加了,單是降溫設備一項就把幾年來賺的錢用光了,資金無形中日漸短絀。這次北京開會,鄭主任提的那幾條原則都很好,實行起來就不大容易。比如利潤吧,最近染織業反映:要是以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潤計算,實得股息紅利還不如銀行利息;何況沒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潤,又何況要達到這個目標要保證百分之百的開工率,萬一出了點岔子,利潤不但沒有,而且還要虧本。百分之百的開工率能有幾家呢?這樣下去,資金怎麼會不枯竭?」徐義德講到後來,簡直有點氣憤了。

  「紡織業得天獨厚,怎麼也有這些問題?」柳惠光困惑地問。

  「每家有一本難念的經。」徐義德不勝感慨地搖了搖頭。

  金懋廉深知徐義德的內幕,滬江紗廠在信通銀行放的頭寸很多,資金不但不枯竭,而且十分充裕。徐義德最近在給資金找出路,聽說這次北京開會企業越大越受到中央的重視,曾經向金懋廉表示過:對同業的困難,滬江一定要想辦法幫助。這是徐義德的老辦法:名義上是救困扶危,實際上是準備把別人的廠「吃」過來。徐義德有意叫囂資金短絀,給他提了兩條理由,很有力量,實際上駁斥了唐仲笙的意見,所以他並不揭露徐義德的內幕。

  「比起紡織業來,我們商業的困難就更大了。」柳惠光沒有講到正題,兩道細細的眉毛便緊緊湊到一道去了。他字斟句酌地說,生怕說錯了一個字,給別人抓住把柄,「最近朋友們碰到,總關心差價問題。廣州榴花牌砂糖價格五十八萬,運到上海的運費要三萬五,可是上海牌價只有六十三萬,所以要虧本。我們商業『難』字當頭,資金也短絀……」

  他說到這裡,聲音低沉,一方面怕說錯,另一方面感到經營商業實在不容易。他怯生生地注視一下圓桌四周的人。大家都放下筷子,凝神聽他訴說,連桌子當中那一盤肴肉也被冷落了。徐義德見柳惠光停住了,怕他膽小不敢往下說,特地給他助威:「差價確實是個大問題,棉布業也認為坯布差價百分之八,色布差價百分之十,花布差價百分之十二,都太低了。惠光兄究竟是從事西藥業多年,對商業行情很熟悉,提的是中心問題。」他希望調整差價,可以獲得更多的利潤。

  「惠光兄說的確實是事實,」金懋廉知道差價一般規定是合理的,不過沒有暴利,所以有些行業不滿意。他不直接點破,以免得罪別人,只是說,「不過,各行各業情況也不完全相同……」

  馬慕韓插上來說:「是的,各行各業情況不同。這次我和三百多位工商業家到浙江參加土產交流大會,名牌貨熱門貨銷路的確好。這次特點是到了初級市場,和農村消費者直接見了面。我們輕工業前途大有希望……」

  「輕工業前途不錯,但是私營商業缺乏資金,經營困難,也會影響我們私營工業的發展!」

  徐義德這兩句話如同奇峰突起,叫柳惠光摸不著頭腦,他睜大眼睛說:「我們商業困難竟會影響到私營工業上頭來了。這一點,我這個遲鈍的腦筋還沒想到,難道說你們工業方面的困難,要怪我們商業嗎?」

  他深深感到肩胛上擔子沉重,望了各位工商界巨頭們一眼,在座完全從事商業的只有他一個人,更加感到嚴重。他心裡想不通,認為工業有困難,應該和政府算帳,怎麼找到商業的頭上來呢?認為徐義德有意和他尋開心,叫他當著眾人的面下不了臺。他不會說話,也不大敢說話,如果在座有一位商業方面的巨頭,那該多好呀!他這時唯一的希望只有馮永祥了,阿永瞭解商業方面的行情,也和商業方面有聯繫。馮永祥察覺柳惠光的眼光向他身上掃來,真的發言了,但沒正面支持柳惠光,不過對問題的瞭解卻有幫助:「惠光兄,德公的話還沒有說完,先聽他的。」馮永祥伸出右手,向徐義德一擺,邀請道,「德公有何高見,小弟願聞其詳。」

  「過去商業對工業的影響有兩個方面:第一可以起蓄水池的作用,淡季的辰光,商業向工業訂貨,儲蓄起來,這樣,就加速了工業資金的周轉。第二,可以説明工業推銷產品,工業上的新產品和非名牌貨,都可以靠私營商推銷,逐漸打開市場銷路。可是目前的商業呢?國營公司掌握了批發環節,私營運銷商垮了,零售商櫥窗裡的貨色也擺不齊,自己困難重重,怎麼有力量起這些作用,不是影響了我們私營工業的發展?」

  徐義德的妙語驚動了在座的巨頭們。馮永祥覺得這意見十分新鮮。他自己還沒有想到這一層,不禁露出欽佩的神情,說:「德公高見,令人欽佩!」

  「區區之見,算不了啥。」

  「不,這可是大問題呀!」馮永祥伸出大拇指向徐義德和大家面前晃了晃。

  金懋廉也同意徐義德的意見,說:「這筆數位很可觀!所以我說資金短絀這個問題很複雜,原因是多方面的,商業困難,也可以說是一個原因。」

  金懋廉不僅讚揚了徐義德,實際上也捧了自己,更加證明他的看法對。馬慕韓欣賞徐義德的才幹,發覺徐義德確實有不少高人一等的地方,看問題尖銳,算盤打的精,事情辦的高明,有事把他拉到一道商量是有好處的,只是他不像唐仲笙那樣聽從指揮,他的實力又比唐仲笙雄厚,個人野心更比唐仲笙大得多。馮永祥老是把他放在自己的口袋,壓在他手下,在區裡活動,雖說可以接觸中小工商業,但有點大材小用,埋沒了他的才能。要是把他放在自己圈子的外面,可是一個勁敵,不如把他拉過來,一同合作,特別是民建分會改選,更需要這樣的人材。他於是暗中拉了徐義德一把:「究竟是德公,問題看得深透。」

  「不敢當,不敢當。」徐義德心裡卻認為馬慕韓的恭維是受之無愧的。除了在資產方面不如潘信誠和馬慕韓他們,別的方面自以為並不遜色,他在工商界老是寄人籬下,是不甘心的。

  「那當然,德公嚜。」潘信誠說。

  唐仲笙見大家捧徐義德,心裡早就不舒服了。馬慕韓活動民建會和工商聯的事,很多方面是他出的主意。這麼一來,徐義德要壓倒他的樣子,自然不服,最後連潘信誠也捧起徐義德來了,更叫他受不了。現在正是馬慕韓招兵買馬的辰光,他不能讓步,叫徐義德紅起來;可是又不好正面對付徐義德,打狗看主面。馬慕韓欣賞徐義德,區區唐仲笙怎麼能反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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