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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五


  馮永祥的臉上露出驕傲自滿的笑容。梅佐賢抓緊機會,進一步說:「徐守仁的事體,只要永祥兄一句話,問題便解決了……」

  馮永祥臉上的笑容頓時消逝了,像是給一陣大風刮走了。他陷入深沉的思索裡。梅佐賢約他來,他就料到有這一著。他本來不想來,但到徐公館吃頓飯喝點老酒,有珍饈美味,連小帳也不用付,還有人兩廂侍候,何樂而不為?梅佐賢來請,正中下懷。可是梅佐賢不早不晚,在他興頭上提出徐守仁的事體,真掃興。他謙虛地說:「我可沒那麼大的本事!」

  梅佐賢發覺馮永祥的眼光裡含有責備他的意思,不好再一個勁上。但總經理委託的事又不好不賣力氣。他摘下鼻樑上那副玳瑁邊框子的散光眼鏡,用嘴在鏡面上哈了一口氣,拿雪白的手帕擦來擦去,一邊說:「永祥兄太客氣了……」

  馮永祥有意不搭腔,從面前的矮腳的圓桌上抽出一支香煙,叼在嘴角上,燃起,悠然自得地抽著。徐義德生怕失去這個機會,接上去說:「那天夜裡的事,我連做夢也沒想到,忽然來了兩個人民警察……」

  馮永祥不讓徐義德說下去,打斷他的話,說:「我聽老梅說了,真是不幸。現在人民政府根據法律辦事,不會錯的。守仁在外邊搞的啥名堂,恐怕你老兄也不大清楚。」「那是呀。」徐義德怕他推辭,迫不及待地懇求道,「不過父子總是父子,抓進去,到現在一點消息也沒有,希望老兄大力幫個忙……」

  「我?」馮永祥驚愕地說。

  「唔,你和政府首長很熟,最適合不過了。」

  徐義德抓的很緊,叫馮永祥躲閃不開。馮永祥心裡想:這個人情不能輕易許諾,何況徐義德這個人像一匹沒有籠頭的野馬,不上緊籠頭,是不會聽指揮的。他沉思地說:「這可是樁大事體呀!我的頭寸太小,派不上用場。」

  「我看你最合適了。」

  「不,我倒想起了一個人,你找他試試看。」

  「誰?」

  「馬慕韓。」

  「馬慕韓?我同他不夠這個交情。」

  「早兩天你不是還請他吃過飯嗎?交情也不錯哩。」

  徐義德聽馮永祥說到這裡,聞到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心頭不禁一怔。他請馬慕韓吃飯,沒有告訴工商界任何人,馮永祥怎麼知道的呢?那次沒有請馮永祥,聽他口氣,是有意見的。怪不得今天資方代理人座談會請了梅佐賢他們,不請徐義德哩,原來是給徐義德一點顏色看看的。徐義德感到在馮永祥手下辦事不容易,老是把他放在自己荷包裡。

  他想多投奔一些門路,對今後發展會有幫助。沒想到請了一次客,就觸動了馮永祥的虎須。偏偏在這個當口,徐守仁又出了事,不得不請馮永祥幫忙。他慌忙辯解道:「謝謝你和江大姐介紹我參加了民建會,早兩天在民建分會碰到馬慕韓,他說我家的無錫菜好吃,便一道吃了便飯。本來想約你和江大姐一道來的,打了電話,沒有找到你們。」

  「不用約,我是常來打擾的,倒是江大姐你應該請請她,不然人家說,你過河拆了橋。」馮永祥講到這裡意味深長地望了林宛芝一眼。

  林宛芝向徐義德盯了一眼,責備他最近又找江菊霞去了。徐義德脊背骨一陣涼意掠過,他感到很窘,不僅是馮永祥當著林宛芝的面公然提到江菊霞的事,而且是指著和尚罵禿子,叫他既不好否認,也不能承認。他覺得馮永祥有一根無形的繩子緊緊捆著他的身子,使他動彈不得,只能讓馮永祥牽著走。他不甘心俯首貼耳地仰人鼻息,可是目前處在這狼狽的境地,又不得不依仗馮永祥的大力。他忍氣吞聲,表明自己的心跡:「我不是過河拆橋的人。永祥兄對我的好處,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守仁這件事,希望老兄幫個忙……」

  徐義德雖說暗暗低了頭,但他還怕馮永祥不答應,想起守仁現在不知道在啥地方,吃怎樣的苦頭,心頭一陣辛酸,話也說不下去了。

  響鼓不用重槌。馮永祥一點,徐義德就明白了。馮永祥不鬆口,再逼他一步:「我知道德公不是那種人。我就怕江大姐多心。守仁的事,我不是不幫忙,就怕頭寸不夠,說話不生效力,叫你失望,反而不好……」

  徐義德暗中碰了碰林宛芝的胳臂。林宛芝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說:「馮先生是上海灘上的紅人,同政府的首長又很熟,這個忙請馮先生幫一幫!」

  「這個,」馮永祥一見林宛芝開口,他心裡早就軟了。林宛芝拜託的事,馮永祥哪有不奉命辦理的道理?他望著她微微一笑,說,「德公的忙,我當然要幫,不過,慕韓兄出面說一句話,那就更有力量了。」

  她從他的微笑裡,知道他心裡已經答應了,用不著再催。她看到梅佐賢那一雙眼睛在眼鏡後面滴溜溜地注意他們兩個人的表情,心裡有點發慌,唯恐被他發現內心的秘密。她撇清地把人情推到徐義德的身上:「對啊,你和義德是要好的朋友……」

  徐義德見馮永祥死揪住馬慕韓不放,要打開這個結。他想出了一個妙法:「永祥兄說的也有道理,你們兩位出面,守仁的事一定沒有問題了……」

  「十拿九穩。」梅佐賢在一旁敲邊鼓。

  「慕韓兄那裡,還得依仗你老兄的大力,」徐義德接著說,「我同他提,怕碰釘子。」

  馮永祥正愁不好急轉彎,聽了徐義德的話,暗暗欽佩他想的好主意:「德公的事,我不能不幫忙,一定遵命辦理。最近慕韓兄要請工商界朋友們聚聚,我把你的名字開上,吃完飯,我們慢點走,一同給他當面談。我想,他會答應的。」

  馮永祥對徐義德說完,毫無顧忌地注視了林宛芝一眼,要她領這份人情。她羞答答地避開他的眼光,微微低下了頭,心急劇地跳動著。

  【第三部 第四十九章】

  馬慕韓請客的名單曾經和馮永祥商量,原來列了徐義德的名字。雖然徐義德和他頂撞過幾次,但是徐義德精明強悍,在重大問題上,特別是對政府方面,他們是一致的,今後和政府進行合法鬥爭,是一把手。何況徐義德最近又參加了上海民建分會,在民建分會改選上,他也能起一些作用。

  馬慕韓從北京回來,徐義德在家裡請他們吃飯的那天晚上,希望他出面邀請工商界朋友們談談民建分會改選的事,表面上他沒有一口答應,但也沒公開拒絕,心裡覺得當仁不讓,是義不容辭的。利用傳達全國工商聯籌備會和民建二次擴大會議的機會,他已經分別請了工商界各方面朋友吃了便飯,還把馮永祥、江菊霞和唐仲笙約到他家裡深談了幾次。最近又開了資方代理人的座談會,陣勢已經佈置好了,他認為到了應該出面邀請大家來談談的時機。不料馮永祥不贊成請徐義德,使他莫名其妙。現在正是要用馮永祥這幫人,徐義德是馮永祥推薦到星二聚餐會的,寧可得罪徐義德,也不能不買馮永祥的賬。他沒有深究其中的原因,就接受了馮永祥的意見。但他心裡有些納悶,不知道馮永祥葫蘆裡賣的啥藥。

  晚上六點半鐘,馬慕韓根據馮永祥的建議,準時到了江西中路莫有財廚房。這是上海一家著名的維揚菜館,過去是銀行家出入的地方,現在是棉紡業老闆們碰頭的場所。莫有財名氣雖大,但是外表並不堂皇,也不引人注目,陌生人走過那座灰色的大樓下面,絕對想不到夾在許多寫字間當中,有這麼一家著名的菜館。馬慕韓上樓走進去,像是回到自己的家一樣熟悉,跨進靠馬路的那間房間裡,不禁大聲叫道:「阿永,你倒比我先來了。」

  「前後腳,——約好了,怎麼敢遲到?」

  馬慕韓脫下身上深灰色的克什米冬大衣和頭上的咖啡色的絲絨呢帽掛到衣架上,一屁股坐在長沙發上,緊緊靠著馮永祥,指著那間僻靜的房間說:「這兒很安靜,談話方便些。」

  「菜也有名,——你挑的地方真好。」

  「聽你的話,今天請的人不多,可以敞開談談。」

  「星二聚餐會取消了,碰頭沒有過去那麼方便,多少總有點彆彆扭扭的。」

  「那也沒啥,多選幾個地方碰頭,調調味口,也蠻有意思的。」馬慕韓接著問他,「你說起星二聚餐會,我倒想起德公來了,不是你介紹他參加的嗎?這次請客,你說不要請他了,怎麼你今天又把他的名字添上了?」

  「唉,這位德公,不曉得從啥地方聽到你今天晚上請客,向我打聽。我本來不想告訴他,因為你講過請他,就大膽代你請來了。你該不會反對吧?」

  「你給我辦事,謝謝你還來不及,怎麼會反對?」

  「慕韓兄真是統帥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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