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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九


  「阿英這個話對啊!」秦媽媽笑嘻嘻地說,「阿英講話真有斤兩!」

  「我哪能和阿英比!」

  「窮人富人不是命好命不好,大家都是一樣的人,誰都有兩隻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我們窮是因為富人剝削我們壓迫我們。農民勞動一年,打下糧食都上了地主的糧倉,農民就沒飯吃。工人流血流汗,工人賺的鈔票,上了資本家的荷包,工人就受饑寒。解放前,阿英吃盡苦中苦,解放了,翻了身,工人當家做主,生活就一天天好起來了。她的額角頭和過去一樣,不信你看看!」

  秦媽媽伸過手去,指著湯阿英的額角頭,給譚招弟看。她不好意思看,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湯阿英幽默地笑著說:「我的額角頭變了,我還不曉得哩!……」

  「阿英,別講那些不鹹不甜的話。」

  「那你為啥不把過去受的苦對大家訴訴呢?」秦媽媽追問她。

  秦媽媽一步步前進,譚招弟一步步退卻,最後簡直沒有辦法去抵抗了,但還是不願意接受秦媽媽的意見,支支吾吾地說:「苦已經吃過了,現在生活蠻好的。講良心話,阿英生活好,現在我的生活也不錯,訴過去的苦派啥用場呢?還不是炒冷飯。」

  湯阿英覺得譚招弟的活蠻有道理。

  「這不是炒冷飯,」秦媽媽一點也不讓步,對譚招弟說,「訴訴舊社會的苦,比比現在的生活,可以啟發大家,提高階級覺悟,對革命有好處,怎麼不派用場呢?」

  湯阿英覺得秦媽媽的話更有道理。譚招弟並不服氣,她的兩隻腳在八仙桌下不斷移動,可是又不好意思離開,一會伸出去,一會又縮回來。她滿不在乎地說:「啥人要訴苦,我也不反對。」

  「招弟,你曉得車間姊妹們對你的意見嗎?」秦媽媽耐心地說。

  「意見?」譚招弟的面孔繃緊,神態有點緊張。

  湯阿英擔心譚招弟火樣的脾氣,別談崩了。秦媽媽很有把握,一點不急,語調很慢:「無心學習,虛心聽講,學習休養,堅決不講。」秦媽媽威嚴的眼光盯著譚招弟,說,「你講的這四句話在我們廠裡傳開了。你現在變了,在學習會上從來不發言,在民改小組上也不吭氣,都說你是老油條?……」

  說到這裡,秦媽媽有意停住了。譚招弟把嘴一噘,顯出不屑理睬的神情,生氣地說:「我曉得人家背後叫我老油條,叫我尋相罵大王。我就是老油條,我就是尋相罵大王!誰能把我怎麼樣?嘴生在別人身上,一張嘴兩塊皮,別人愛怎麼講就怎麼講,我拿它當做耳邊風。」

  「應該照顧照顧影響,招弟,」湯阿英感到有責任勸勸譚招弟。她說,「這四句話,要是秦媽媽不講,我還不曉得是你說的哩。你為啥不能改一改呢?你也不是沒有能力的人。我曉得你,是個好勝逞強的人。為啥讓人家這樣講你呢?」

  湯阿英這幾句話說到譚招弟的心坎上。她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順著她的心意,她給你賣命都幹。拗著她有脾氣,碰她一根毫毛,也會跳起來。她感到究竟還是湯阿英瞭解她,曉得她的心意,知道她的能力。想到這裡,她的眼睛不禁紅了,眼眶裡有點潤濕,但她一想到郭彩娣她們,她的心腸又硬了,拭了拭淚水,硬朗地說:「那四句是我編的。我還有四句哩。你們也許不曉得,乾脆讓我來說吧:落後分子老一套,積極分子去彙報,領導知道當活寶,拉到大會去檢討。」

  「五反」的辰光,譚招弟打破顧慮,扯破臉皮,鬥了徐義德。她以為「五反」鬥爭勝利了,該趕走徐義德,讓工人當家做主人。誰知沒有趕走徐義德,還要他戴罪立功,從寬處理,並且提升一級。秦媽媽沒有能夠說服她。她認為自己白扯破了臉皮,上了當,以後再也不幹這種傻事了。她只埋頭做生活,參加活動不大積極,就是出席會議也很少發言。人家說她變成落後分子了,她心裡好笑,氣不過,就編了這四句。

  湯阿英兀自吃了一驚:「這也是你講的?人家說是你編的,我還代你辯護,想不到你……」

  秦媽媽早就知道這四句是她編的,不過沒有全攤出來,想看看她的認識怎麼樣。從她的口氣裡聽來,有點橫豎橫的意思,點到她的痛處,蠻不在乎。倒是湯阿英那一番話,說動了她的心。秦媽媽改了口:「你成了詩人了,招弟,你一張開嘴就是四句詩。你從哪兒學來這套本領?」

  「我是啥詩人?我是落後分子,給人家看不起,心裡嘔氣不過,順嘴哼哼,念給小組姊妹們聽聽。她們有時給我改上一句半句,就湊出四句來了。」

  「你有本領大家都曉得。就是這套本領沒用在正道上,盡刺人了。」

  「人家刺我,你為啥不說話呢?」譚招弟反問秦媽媽。

  「你說的是啥人?」

  「郭彩娣,」譚招弟一說出口,馬上便停止了,她不滿意郭彩娣已經很久了,從車間生活不好做,經過「五反」,一直到現在,有一股子氣憋在肚裡。她懷疑筒搖間有些事領導上知道就是細紗間搗的鬼,特別是郭彩娣從中挑撥。只有徐小妹知道她的心思,平時,她不大同別人講,但是別人在旁邊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徐小妹告訴她,別人背後說她是落後分子,她把眼睛一瞪:我就當一輩子落後分子,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說空話沒有用,有本事在生產上見。她在生產上日日完成計畫,有時還要超額,這一點誰也沒有話說。她怕把郭彩娣這些人的名字講出來,秦媽媽她們一定會來勸和,那可叫她為難啦。她希望不和郭彩娣她們在一道做生活,假如能夠一輩子不照面,那再好也沒有了。

  「還有啥人,你說下去呀!」秦媽媽果然注意這一點。

  「沒啥,我和郭彩娣也沒啥……」她想把剛才講的話收回來。

  秦媽媽看她那股焦急的勁兒,不禁笑了,眼角上扇形的皺紋越發深了。她勸譚招弟:「同我講,沒有關係。」

  「是呀,」湯阿英越聽興趣越濃了。她也勸譚招弟,「給我們講,沒有關係。秦媽媽是自己人,她是黨員,領導細紗間的,給她講,別有顧慮,招弟!」

  譚招弟感到讓黨組織知道也好,今後就不會再聽郭彩娣她們的一面之辭了。她吞吞吐吐地說:「她們老是說我落後,老實講,我心裡不服氣。我譚招弟哪一點落後?你們不信,可以看看我的生產紀錄!我不會說話,我講的別人也不聽,我有啥好說?別人嘴上說的漂亮,生活做的馬虎,會上不發言,也不是有啥用意,聽到別人閒言閒語,我就乾脆不開口,讓她們說去吧。我們擋車工,到廠裡來是做生活的。光會講話,不能當飯吃!」

  「你生活做的巴結,大家都曉得。有些活動,現在你不大參加,就是參加了,也不大發言。人家說你變了,也不是沒有道理的,說你現在政治上落後,也不是說你生活上落後。你不虛心聽別人的意見,你還編詞刺傷別人……」湯阿英說:「我啥辰光編詞刺傷別人的?」

  「你沒刺別人?」秦媽媽皺起眉頭,想了一陣,說,「我念給你聽:『團結生產,調皮搗蛋;嘴上積極,脫離生產!』這是不是你編的?」

  這四句詞給秦媽媽一提,譚招弟想起來了:「是我編的。我看那些人經常不生產去開會,反而說我是落後分子,我氣不過,才編的。」

  「別人不是不生產,有事體開會也是正當的。你生產上積極,當然很好。你政治上要是也積極,不是更好嗎?」秦媽媽說到這裡,眼睛望著譚招弟。

  「我不是團員,也不是黨員,我到啥地方去積極呀!」

  「你這話說的就不對了,招弟,」湯阿英用她切身的體會說,「不一定党團員才可以積極,群眾也可以積極參加活動,努力學習,搞好生產,將來爭取當個團員、黨員。秦媽媽今天給你講的話,句句有道理,我字字聽的進。心裡有啥事體,應該說開了,別老是悶在肚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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