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二八八


  她想:如果把那些苦水訴了,巧珠怎麼有臉見人?小孩子們一定看她不起,也一定不肯和她玩,說不定老師對她會另眼相看。巧珠在小學裡受了這樣的冷遇,會回來躲在媽媽的懷裡哭訴,怎麼對他們講呢?在廠裡那些姊妹們面前也抬不起頭來。湯阿英,變成誰也不理的人了。她在廠裡當然蹲不下去了,細紗間也不能去了,只好回到漕陽新村。不在滬江做工,能在漕陽新邨住下去嗎?一定不能夠,還得搬回那個草棚棚裡,任風吹雨打,任里弄裡的人訕笑:「湯阿英哪能又搬回來了,她做了啥壞事體呀?」那她一輩子蹲在草棚棚裡,給張學海管家務帶孩子。到啥地方去?到別的廠?人家肯要嗎?回無錫,種地,爸爸會罵她:你這個小丫頭,在上海過得蠻好的,為啥要回來呢?她仿佛已經看到自己孤零零一個人,沒有人同情她,沒有人幫助她,也沒有人告訴她今後該怎麼辦。她好像走進死弄堂,眼前沒有路了。

  她下決心不訴苦,心頭舒暢了,如同放下了千重擔,步子也輕快了。她離開小學,轉過身來,往回家的路上走去。走到橋上,她望著那潺潺的流水,楊部長在職工代表大會報告的聲音在她耳邊縈繞:「有問題的人,像是背了包袱。背了包袱走路,你說,多麼吃力啊!為啥不把舊社會的苦水訴盡,放下包袱,那多麼輕鬆愉快啊……」

  她認為楊部長的話蠻有道理。她現在不去訴苦,難道說永遠把苦水藏在心裡,背一輩子的包袱嗎?張小玲經常勸她:不但把生活做好,廠裡的活動也應該參加;提高政治覺悟,青年團員凡事要帶頭。這不但是張小玲個人對她的期望,餘靜有時候也這樣鼓勵她,可見組織上對她十分關心。難道說,在民改這樣重大的關頭,湯阿英這個青年團員甘心落後嗎?那不是辜負了組織對她的期望嗎?你不訴苦,她不訴苦,大家都不訴苦,誰訴苦呢?民主改革怎麼進行呢?

  小學裡的燈光滅了,合作社那邊的燈光滅了,一幢幢房子裡的燈光也逐漸熄滅了。她應該回去了,奶奶等門一定等得心焦了。她順著煤碴路悄悄走去,快到自家門口,她發現秦媽媽房裡的燈光還亮著,她心上忽然也亮堂了。她獨自喃喃地:「為啥不找秦媽媽商量商量呢?是呀?怎麼把她忘記呢?」

  她一跨進秦媽媽的臥室,抬頭一看,馬上愣住了。譚招弟坐在秦媽媽對面,兩個人在談啥嚴肅的事體。秦媽媽站起來招呼道:「剛從廠裡回來?」

  她含含糊糊地「唔」了一聲。在譚招弟面前,她避免談自己的事,把話引到譚招弟身上:「招弟,你啥辰光來的?」

  譚招弟臉上的表情有點尷尬,好像正在做一件不願讓人知道的事,偏偏給人家撞見,既不想告訴人家,又沒法隱瞞。

  譚招弟不知道怎麼回答。秦媽媽代譚招弟回答道:「來了好久了,我們兩個人正在鬥爭哩!」

  「鬥爭?」湯阿英不解地望著秦媽媽。

  「沒啥,秦媽媽給你開玩笑的。」譚招弟企圖掩蓋。「開啥玩笑?」秦媽媽嚴肅地說,「這是大事體呀,我說給阿英聽聽。」

  譚招弟的臉上微微泛紅了。她一方面怕秦媽媽暴露秘密,一方面覺得這樁事體沒有先和湯阿英商量,有點對湯阿英不住。她進滬江紗廠是湯阿英介紹的啊!一會,她又原諒自己:秦媽媽是黨員,知道的事情多;湯阿英不是,許多事連湯阿英也不知道,找她商量派啥用場?不過,她怕秦媽媽再說下去,使她處境為難,便站了起來,說:「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事體沒談完,哪能好走?辰光還早,談完了再走!」秦媽媽右手一把抓住她的左手不放。

  「你們談吧,別耽誤你們的事,我回家去……」湯阿英說。

  秦媽媽的左手抓住湯阿英的手說:「你來的正好,我們一道談……」

  「別走,一道談吧。」譚招弟連忙補了一句。

  湯阿英沒有吭聲。秦媽媽和譚招弟面對面坐下,湯阿英坐在當中,一張八仙桌正好各人坐在一方。一盞電燈吊在當中,照著譚招弟的面孔,紅裡泛白。大家相互覷著,誰也不說話。秦媽媽望了譚招弟一眼,耐心地說:「剛才沒講完,把你的道理都說出來吧。」

  譚招弟的眼光盯著湯阿英,抱歉地說:「本來,我打算來找你們兩個人一道商量的,誰知道你下班到啥地方去啦,就先和秦媽媽談起來啦。」

  「有點事體,回來遲了。你們先談也是一樣。秦媽媽有經驗,啥事體都比我們瞭解的清爽。」

  譚招弟心中的疙瘩給湯阿英幾句話解開了。她微微一笑,說:「那是啊,秦媽媽走的橋比我們走的路還多啊。」「別把我恭維死了,」秦媽媽眯起眼睛說,「我不過比你們多吃了幾年飯罷了,別的也沒啥。」

  「你是老革命,經歷可豐富哩!」湯阿英說,「啥辰光,能有你的本事,我睡著也會笑醒的。」

  「別說那些,」秦媽媽單刀直入地催譚招弟說,「還是談你的吧。」

  譚招弟無從躲閃,只好馬上說道:「常言說的好,窮算命,富燒香,窮人越算越窮,富人越燒越富。這都是命裡註定的,啥人也沒辦法。」

  「真的一點辦法沒有嗎?」

  「辦法自然有:窮靠富,富靠天。」

  「窮人為啥窮呢?」

  「窮人額角頭低,命苦啊!」

  「富人的額角頭都高嗎?。秦媽媽這一問並沒有難倒譚招弟,她反問道:「額角頭不高怎麼會富呢?富人當然額角頭都高。」「額角頭怎麼就高呢?有啥辦法可以叫人家額角頭高呢?」

  秦媽媽不慌不忙,仍舊不說出她自己的意見。

  這件事譚招弟從來沒有想過,給秦媽媽一問,她愣住了,說:「這麼大的問題,我可沒有那麼大的本事回答,叫阿英說吧。」

  「我麼,」湯阿英轉過頭來,看了譚招弟一眼,忸怩地笑了笑,說,「你這個能人都回答不上來,我更不必提了。」

  譚招弟低下頭去動了動腦筋,說:「天生的。」

  「那麼,我們一輩子也沒辦法了嗎?窮人永遠受苦,富人永遠享福?」

  譚招弟以為秦媽媽同意她的意見,膽開壯了些,乾脆說出自己的想法:「這是命中註定的事。窮人前世不修,後世才吃苦;除非後世修修,來世才有指望。」

  「今世無論如何沒有辦法了?」

  譚招弟點點頭。秦媽媽指著湯阿英說:「你看,阿英的額角頭不高吧?……」

  譚招弟點點頭。

  「她的命也苦,吃了不少苦頭,過去住在草棚棚裡,常常揭不開鍋蓋……」

  「是呀。」譚招弟贊成秦媽媽的說法。

  「可是現在呀,從草棚搬到這裡來住了,一日三餐再也不愁了,生活好過了。你看,她住的房子和我的一模一樣,間數比我的還多,房子裡添了新傢俱,床上添了新被單!再也不愁吃不愁穿了。」秦媽媽一邊指著湯阿英一邊問譚招弟,「你說,這為啥呢?難道說湯阿英額角頭忽然變高了?」

  譚招弟沒想到秦媽媽舉了這麼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叫她怎麼也駁不倒,可是又不同意她的意見,更沒有辦法岔開。

  「湯阿英嚜,那當然啦,」譚招弟想不出理由來,卻說,「阿英再好,也不能和徐義德比啊!」

  「我們是工人階級,怎麼好同資本家比?」湯阿英在五反運動當中進一步認識了資本家的醜惡面目,一聽譚招弟把她和徐義德比,好像受了侮辱,臉上露出不滿的神情說,「你為啥要拿徐義德來比?為啥不和我過去比比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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