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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〇


  「你無論如何比我強啊!不瞞你說,我家今天的鍋蓋差點揭不開!」夏亞賓發現她在望自己身上那套西裝,連忙補了一句:「我這身西裝過不了幾天也得進當鋪,不過,出去找人也得穿的像樣點,總不能太寒酸。老實說,我也不願意隨便開口,叫人家看不起。窮雖窮,我還有這點骨氣。今天實在不得已,才上你這裡來,無論如何幫我一點忙,沒有多的,也有少的,不然,明天的鍋蓋真的要揭不開了。我也不好意思把老婆兒女帶到這裡來吃大鍋飯。」

  他後面這句話很有份量。她感到嚴重的威脅。她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揭他的底:「你不能這樣對待我。延年常給我談起你,你失業,常常向延年借錢,從來沒有向你要還過。福佑生意發展了,讓你做X光部的主任,把你這個中學生捧成X光專家,你也賺了福佑不少錢。延年待你這些好處都忘記了嗎?想起這些事,真叫人寒心!延年一出事,你竟變了臉,連童進、葉積善都不如,他們也沒有像你這樣來逼我!你就是一點舊情也不念,欠薪的事也得等大夥一塊解決啊!逼我有啥用?」

  她的態度一強硬,夏亞賓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再讓她說下去,那一定會影響他通過徐總經理的少爺找職業。如果單獨在樓上和她談,他要老實不客氣地刻薄她一頓,現在只好忍氣吞聲,微笑道:「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有的也不是事實,提他做啥?我同朱經理的關係確實不錯,我們可以說是親兄弟,有事體大家互相幫助,正是因為這樣,我才向你開口。我要是生活有點辦法,也不會向你提了。今天想了又想,沒有別的辦法,才來的。」他很巧妙地把她的話反駁掉,叫徐守仁改變對他的印象,說,「如果我能找到一個職業,手頭富裕一點,我絕對不會再提欠薪的。那時你有需要,我還可以説明你一點。」

  她聽得心裡好笑,冷冷看了他一眼。她想起早一會兒在樓上逼她的那個勁頭,心頭的憤怒還沒有消逝,冷笑了一聲,說:「多謝你的好意,只要不來逼我發欠薪就好了,我不敢要你幫助。你有錢,你自己留著用好了。」

  「一個人不能忘恩負義,延年過去待你那麼好,怎麼現在一點也記不得呢?」朱瑞芳氣呼呼地說。

  「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夏亞賓見朱瑞芳穿著華麗,儀態萬方,來歷一定不小,便向她欠了欠身子,然後轉過來,對馬麗琳說:「我和朱經理是多年的好朋友,不客氣地說,福佑藥房裡也有我的一份心血。現在朱經理有困難,我怎麼好袖手旁觀?只要我有一點點力量,我也不會忘記幫助你們的。希望你不要辜負我這一片好心。你說,是不是?」

  他的眼睛望著徐守仁。徐守仁順著他的嘴說:「夏先生同舅舅那麼好,願意幫點忙,也好。」

  朱瑞芳對夏亞賓「哼」了一聲。

  夏亞賓悠然自得,對徐守仁說:「你說的真好,好朋友有患難,怎麼好不幫助呢?你是他的親外甥,我是朱經理的表弟,算起來,我們也是親戚哩!」

  他說到這裡停了停,觀察徐守仁面部的表情。徐守仁有點驚愕,這位夏先生頭一回見面,剛談了沒幾句,忽然攀上親戚來了,而且那麼熱呼呼的,仿佛是多年的至親好友。他感到一股熱氣從夏亞賓那邊吹來,叫他有點不大好受,但又不好給他難堪,勉勉強強地說:「你這麼一算,我們倒是沾點親哩!」

  「希望你以後多多關照,有啥吩咐,我願意效勞。」

  「好哇。」

  夏亞賓聽了這兩個字,以為徐守仁已經答應了他的要求,不禁心花怒放,興高采烈地說:「我雖然是學X光的,其實,我的興趣很廣,在紡織方面我也有興趣,機械原理是一樣的。滬江紗廠是上海有名的大廠,要用的人一定很多。如果你要我到貴廠去工作,我一定把我學到的一點本事,全部獻給滬江和你。」

  馬麗琳在一旁聽得心都要嘔出來,冷眼看他還有啥花招使出來。徐守仁慢慢弄懂了他的意思,覺得使他的處境很為難:答應不好,媽媽不一定同意;不答應也有失小開的面子。

  他含含糊糊地說:「這個……」

  夏亞賓生怕他回絕,一見形勢不妙,連忙打斷他的話,暗暗改了口,退後一步說:「你是年青有為的小開,前途遠大,手下一定需要一幫人協助你創立偉大事業。要是滬江紗廠暫時不需要人,也沒有關係,將來需要我,我聽你的使喚。」

  這一番話把徐守仁說得渾身癢酥酥的,他正要開口,朱瑞芳插上來說:「你是X光器械部主任,我們高攀不上,——你少找馬麗琳一點麻煩好了。」

  夏亞賓撇下朱瑞芳,對徐守仁說:「等你有空,找個地方聚聚,小弟做個東道。」他的眼光從徐守仁身上轉到朱筱堂的臉上。他不知道朱筱堂是誰,但估計到一定是徐守仁的朋友,也要拉一把,說,

  「請你一道來。」

  朱筱堂討厭夏亞賓闖進來,打斷了他和馬麗琳交涉五十兩金子的事。他一直坐在太師椅上生氣,沒有說一句話,恨不能一腳把這個傢伙踢出去。他冷冷地說:「我沒有空!」

  夏亞賓冷不防碰了個釘子。因為徐守仁的關係,不能得罪這位青年。他知趣地給自己圓場:「我還有點事體,你們談吧,我先走一步。」

  朱筱堂霍地站了起來,對馬麗琳說:「我們的事,怎麼樣?」

  「等你叔叔出來再說。」

  「那要等到啥辰光!」

  她忍受著他的威逼,耐心地說:「他總要出來的,一筆寫不下兩個朱字。你也看到了,我的日子不好過,外人不去說他了,你是我們朱家的人,這個忙總得幫一下呀!」

  「我也有困難,做嬸嬸的,總不好意思看我們在鄉下受罪。你的日子,要比我們好的多了。」他又羡慕地巡視了一下客堂間的陳設,那個瓷觀音菩薩在電燈光下閃閃發亮。他逼緊一步,說:「沒多的,有少的。」

  「我連一錢金子也沒有,做嬸嬸的不會給你瞎說。」

  朱瑞芳看情勢不妙,爭吵下去不好。兩邊都是至親,誰也不能得罪。她拉著朱筱堂說:「延年關在牢裡,你嬸嬸焦急的不行。她手頭困難也是實情。」

  「我們比她還困難啊,姑媽。」

  「我瞭解。」朱瑞芳點點頭,說,「你和守仁先走一步。有話以後再談。——我在這裡再坐一會。」

  馬麗琳希望朱筱堂越快走越好,但又要避免傷害徐守仁的感情,連忙接上去說:「不吃點飯就走嗎?」

  「不。我們還有事哩。」徐守仁暗示地碰碰朱筱堂的胳臂,說,「改天再談吧。」

  「守仁,你找個好飯館,請他吃飯。」

  徐守仁點點頭,把朱筱堂拉走了。朱筱堂連招呼也沒打,繃著面孔,氣呼呼地跨出客堂間的門。

  【第三部 第三十一章】

  緊靠著外灘公園門口的江面上,停著一條躉船,有上下二層。下面是碼頭,外灘到吳淞去的旅客要在這裡上上下下。一到夜晚,來往的旅客就少了,顯得十分幽靜。但船舷上掛著霓虹燈組成的四個紫紅大字:水上飯店,十分引人注意。凡是走過外灘大馬路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人不看到這四個字。

  一輛林肯牌的黑色小轎車穿過靠江邊的快車道,轉進外灘公園前面的廣場,降低了速度,慢慢開到水上飯店前面停了下來。車門開處,徐義德從裡邊跳下來,走上躉船,穿過走道,向右一轉,上樓去了。

  服務員立刻迎上來,指著臨江的那一排桌子,招呼道:「這邊坐,涼爽哩。」

  徐義德逕自的向外邊走廊走去,在最後一張小方桌前面站了下來,點了點頭,說:「就在這裡吧,安靜點。」

  「對,這裡好。」服務員瞭解顧客的心理。這張桌子和裡面客艙隔著一道窗戶,不走到甲板上是看不見這一排桌子的,而這一張桌子又是這一排的最後一張,一般客人見桌子上有人是不會過來的。談情說愛的少男少女們最愛選這張桌子。他指著黑沉沉的黃浦江面說:「這裡不用電扇,也很涼爽。」

  徐義德身上那件淡黃色的府綢香港衫有點汗濕了,他迎風坐著,拭去額角的汗珠,自言自語:「今天好熱!」

  「你在這裡坐一會,就涼快了。」服務員手裡拿著功能表,低聲地問,「吃點啥?」

  「等一等。」

  徐義德看一下手錶,時間已經到了,聽見裡面傳來橐橐的高跟皮鞋聲,伸出頭去向裡面一看:江菊霞笑盈盈地走來了。她今天穿了一身西服,紅黑相間的花格子細紗布短袖上衣,下面穿了一件淺咖啡色的西裝褲,褲角幾乎把高跟鞋的後跟都蓋上了。頭髮也比過去短多了,加上這身衣服一襯,皮膚也顯得白了,人也年輕的多了。她一進來整個甲板上像是忽然撒了香水,滿是撲鼻的濃郁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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