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二七九


  「不開玩笑,數目倒不一定多,看你叔叔的面上,能幫助多少就幫助多少。」

  朱筱堂哭笑不得,看她那麼認真,又不好給她爭吵,無限傷心地說:「你恐怕還不曉得我們鄉下的情形,地主的財產全完哪!」

  她不大看報紙,鄉下也沒有親戚朋友,百樂門舞廳那幫姊妹,自從她嫁給朱延年,很少往來了。「五反」以前,朱延年回到家裡有時還給她談談外邊的事。他一進了提籃橋,她簡直成了聾子,外邊啥事體也聽不到了。鄉下的事體,她只曉得土改分了地,地主生活究竟怎麼樣,卻不十分清楚。她奇怪地問:「地主的財產一點不剩嗎?」

  「全分給那些窮泥腿子啦。」他一提起這件事就痛心,但為了討還那五十兩金子又不得不把鄉下的情形說給她聽。她聽得出了神,想不到鄉下的世界全變了樣。他最後說,「別看我這身衣服,是守仁借給我穿的。」

  徐守仁在一旁點點頭。她認為在經濟上能幫助她的人,原來是一個討債的人!她剛才滿腔熱情,現在慢慢冷了下去,在考慮怎樣把他們打發走。朱筱堂現在沒有考慮到走的問題,一門心思在五十兩金子上面。他說:「過去我爸爸幫了叔叔的忙,現在我們母子兩個落難,你總不能不幫我一下!」

  「這不是小數目,五條黃魚①啊!瑞芳姐姐瞭解,我哪有這個能力。」

  ①黃魚,金子的代稱。一條黃魚,十兩金子。

  朱瑞芳一直沒嘖聲,在內侄和弟媳婦之間,她很難講話。

  「一時拿不出五條,先還兩三條也可以。」朱筱堂說。

  「你說的倒輕巧,兩三條,到啥地方去拿?就是把你嬸嬸賣了,也沒有兩三條啊!」

  朱筱堂見她門關的很緊,一點也不鬆口,非常生氣,毫不客氣地說:「父債子還,夫債妻還。五十兩金子今天一定要還,沒有多的,也有少的。我朱筱堂雖然倒楣,可也不是好惹的。你給我哭窮,沒用。老實講,今天你不能讓我空著手回去。」

  她也很生氣,頭一回見面,說話這麼不客氣,簡直不拿她當嬸嬸看待,沒有個長幼尊卑。她不禁流露出不滿的情緒:「不管怎麼說,我還是你的嬸嬸,可憐延年給關在牢裡,多謝你們沒忘記我,來看看我,我非常感激。你要是不能幫我忙,可也不應該給我講這些話。」

  「你的日子總比我好過,」朱筱堂的眼光貪婪地巡視著那一套紅木傢俱和掛在牆上的字畫,放鬆了點口氣,說,「你不能一點也不還。」

  「別說我不瞭解你叔叔是不是欠你們五條黃魚,就是真的欠了,當然應該還,不過,也得等他出來呀!」

  朱筱堂從紅木太師椅子上跳了起來,額角上暴出一根根青筋,焦急地說:「你不相信,姑媽在這裡,你問她好了。」

  「她?」馬麗琳見朱瑞芳一直沒有開口,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這回事。

  咚咚,客堂間的門有人焦急地敲了兩下。

  客堂門開處,站著一位三十多歲的青年,長方型的臉龐上架著一副金邊的平光眼鏡,顴骨高聳,顯得有點清臒,人很消瘦,頭髮可梳得烏而發亮,好像可以照見人影;身上的西裝筆挺,沒有一點灰塵斑漬。從那身打扮,就使人看出他是一位講究生活而又會安排生活的知識份子。他發現客堂裡有陌生客人,一肚子氣忍著沒有發洩出來,可是語調並不客氣:「哦,原來在這裡,大概把我給忘記了。」

  她看看天色不早,客堂間慢慢暗了下來。她扭開了電燈,用哀求的口吻對他說:「對不起,我有客人,請你再等一會。」

  「再等一會,再等一會,你究竟要我等到啥辰光呀?」

  「請你樓上坐一會,我馬上就來。」她既怕這位青年知道客堂間客人的底細,又不好意思讓客人曉得那位青年來做啥。

  「剛才你下樓來,也說是一會就來,你想想,你叫我等了多久?我不再上這個當了。」

  「剛才因為有客人……」

  「待會,你又有別的理由,反正今天你得給我一句話。我的皮鞋都跑破了,今天談清楚了,以後再也不上你家的門了。」

  她聽到最後那一句話十分寒心。過去朱延年走紅運,他真是百依百順,朱延年要他做啥便做啥,從來不說句二話。他一來就是表哥長表哥短,再三再四表示要和朱延年在上海灘上創造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朱延年一進了監獄,他的態度立刻變了,今天變得更不像話了,不單不認親戚,連「門」也不「上」了,人情竟這樣淡薄!她怕爭吵起來,咽下這口氣,小聲地說:「我求你:真的再等一會就給你談,好啵?」

  「不行,我等的太久了,我不能再等了。現在為啥不可以談?」他見她一再低聲下氣,以為抓住她的弱點,怕在客人面前暴露出來,沒有面子,正好逼她一下,也許目的可以達到哩。

  朱筱堂對於這位青年闖進來,不早不晚,正是他討債的辰光,心中非常氣憤,恨不能過去給他一頓拳頭,打個痛快。但不知道他的來歷,朱筱堂不敢輕易動手,徐守仁冷眼旁觀,聽到這位青年說話放肆,舅母再三懇求也得不到同情,他覺得自己有義務挺身而出,相幫舅母一手。他把右邊的肩膀一聳,拍一拍自己的胸脯,威風凜凜地說:「講話識相點,不要有眼無珠,盡欺侮人。」

  「我講我的話,與你不相干。我同你一不沾親,二不帶故,怎麼干涉起我來了!」

  徐守仁見他態度強硬,言語相撞,知道不是好惹的。他要別別這位青年的苗頭。他把眼睛一愣,大聲問道:「請問老大你貴姓?」

  「什麼老大老二?」

  他以為對方有意不答他的話,又問了一句:「請問老大香爐多重?」

  「我不迷信,從來不燒香,我怎麼曉得香爐多重?」

  他不再問下去,只問他貴姓。

  「我姓夏,叫亞賓,是福佑藥房的X光器械部主任。你貴姓?」

  他把頭一歪,氣勢軒昂地說:「我叫徐守仁。」

  徐守仁從樓文龍那兒學了兩句幫裡的黑話,夏亞賓答的不對,知道他並不在幫,也就不把他放在眼裡。舅舅店裡的一個職員,沒有啥了不起。他帶著教訓的口氣說:「你是我舅父店裡的夥計,對老闆娘講話應該客氣點才好!」

  朱瑞芳狠狠瞪了夏亞賓一眼。

  夏亞賓早知道徐守仁的大名,一直沒有機會碰到。朱延年雖然進了監獄,可是徐義德在上海灘上還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說不定自己的職業可以從這位小開身上找到出路。他放下笑臉,彬彬有禮地欠了欠身,抱歉地說:「剛才冒犯了,很對不起。不知不罪。我不知道是徐先生,希望多多原諒!」

  徐守仁給他一說,渾身都酥了。他退了一下,指著紅木椅子說:「有話,坐下來講吧。」

  朱筱堂也跟著坐了下來,他一肚子氣沒消,鬱鬱不樂,悶聲不響,聽夏亞賓滔滔不絕地訴說:「我也是實在困難,福佑出事好幾個月了,一直沒有發薪水,生意做不下去,X光器械部的機器都叫法院貼了封條,看樣子,一時不會啟封的。我是五口之家的家長,一早起來,五張嘴,嗷嗷待哺,家裡有點值錢的物事都送進了當鋪。我們薪水階級的人,每月全靠薪水過日子,平素又沒有積蓄,能維持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要是還有一點點辦法,我也不會來了。我的要求不高,只希望給我發個半薪,或者把欠薪發給我,也好再維持幾個月。可是她,一文不給,老叫我等,等,等到啥辰光呀!我家裡五口人不能餓著肚子空等呀!你說,徐先生,是不是?」

  他這番話把徐守仁的心說軟了。馬麗琳接上來說:「店裡不是你一個人,大家也沒有發薪水,別人卻沒有像你這樣整天釘著不放!」她看紙包不住火,乾脆把事體揭開,也顧不上面子不面子了,反正嫁到朱家,人都丟盡了。她說,「老實講,店裡能維持開三頓飯已經不容易了,朱經理還在牢裡,叫我婦道人家有啥辦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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