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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五


  「教育他,那是白費心血。一見他笑,我就要嘔出來,恨不能對他臉上吐兩口唾沫……」

  譚招弟的話沒說完,區裡的電話來了。區裡已經和附近的長寧醫院聯繫好,救護車和醫生馬上就來,有多少病人都可以送去。餘靜剛放下電話,就聽見清脆的當當的救護車的鈴聲從外邊一路響進來了。她把鐘珮文留在辦公室裡,有事體好處理,自己帶著譚招弟和徐小妹她們去接救護車。她們走出門,後面鐘珮文追了上來,急著問:「你忘了,余靜同志,今天晚上還有個會哩?」

  餘靜給他猛一問,一時倒真的想不起來了,她詫異地問:「啥會?」

  「不是要動員党團員參加民主改革嗎?」

  「哦——」她想起來了,說,「你看,這些病人,怎麼開呢?你快點通知一下,改一天開。」

  救護車停在運動場旁邊,隨車來的劉醫生和護士跟著余靜一同進了醫務室,聽了廠裡醫生報告病人的病情,決定把病情比較嚴重的先送醫院,繼續搶救,好騰出床位來,預備接收新病人。頭一趟先送趙得寶和郭彩娣。趙得寶和郭彩娣已經在醫務室做了灌腸,也吃了藥,還是昏迷不醒,水也不想喝,叫也叫不應。餘靜低下頭去,望著趙得寶兩隻眼睜著,可是沒有一點兒光彩,好像也不會轉動,木愣愣地盯著一個方向,似乎不知道有人在招呼他。

  餘靜輕輕叫他,他沒有反應;稍微提高一點嗓子叫他,他也不理睬。餘靜的眼睛裡噙著淚水。她走到郭彩娣面前,早一會兒還是那麼活蹦活跳的爽爽快快的人,現在也和趙得寶一樣不言不語了,任你叫多少遍也不答應。餘靜暗暗用手帕拭去了淚水,悄悄走到醫生面前,低聲問劉醫生要不要緊。劉醫生很冷靜地想了想,說:「可能是中毒,要查出來就好辦了。」

  他這句話啟發了餘靜。她像是開門找不到鑰匙,急得滿頭滿臉的汗,忽然找到了鑰匙。她的臉上閃上了笑紋:「那今天吃的飯菜和他們灌腸排泄出來的東西,要不要帶去化驗化驗?」

  「當然要帶去化驗,我已經通知他們了。」

  餘靜送走了救護車,便到車間裡去瞭解生產情形和工人的健康狀況。她在鋼絲車間,忽然聽到有人叫道:「可找到你了。余大媽來了,你快去看看她!」

  「在啥地方?」餘靜回頭一看是湯阿英,邊走邊問。

  「在醫務室裡,——我和她坐三輪來的……」

  餘靜走進醫務室,看見母親躺在床上,眼睛緊緊地閉著。她放輕腳步走過去,注視著母親蒼白的面孔。湯阿英對她搖搖手,小聲說:「睡著了。」

  醫生走了進來。余靜問她母親的病情。他說她最近一直腸胃發炎,消化不良,又受一些寒涼,可能吃了點不太乾淨的東西,所以上吐下瀉,給她服了藥,讓她好好睡一覺,再看看。她便帶了湯阿英到車間走了一轉,然後一同回到辦公室,一走進門,把她們倆嚇了一跳;鐘珮文直苗苗地躺在地上。餘靜走到他面前,彎著腰,用手放在他鼻子上一按:有輕微的呼吸。她馬上站起來,要湯阿英到醫務室把醫生找來,抬去搶救了。

  咯咯咯……附近人家的雞打鳴了。夜已深沉,滿天的星斗已經稀疏,窗外的涼風習習吹來。余靜對著窗戶接連打了兩個哈欠。湯阿英勸她回去睡覺,她微微一笑:「我哪能走開?」

  「這裡的事交給我好了。」

  「不,」餘靜搖搖頭,說:「你去休息好了,我留在這裡。」

  「你眼睛都紅了,你的責任重,身體要緊,廠裡許多事體都等你安排哩。」

  湯阿英懇切地說:「我做慣了夜班,一宿不睡也沒關係。

  我懇求你去休息!」

  餘靜又打了一個哈欠,看時間不早,別耽誤了湯阿英的休息,她今天才從無錫鄉下回來,一定夠累了,餘靜說:「你不去,影響我休息;你去休息,我也好在這裡休息休息。」

  「那你快休息吧!」湯阿英不好再堅持,輕輕走了。餘靜惦念躺在醫院的同志們,她拿起電話,問長寧醫院趙得寶和郭彩娣他們的病情。

  「還沒有脫離危險期,要等明天看看再說,——」那邊的人發覺現在已是深夜四點了,改口說,「看今天再說!」

  「好的,我們今天來看他們……」餘靜放下電話,往椅子上一靠,四肢發軟,兩眼乾澀,疲勞極了,上眼皮慢慢搭拉下來,一眨眼的工夫,便沉沉睡著了。

  湯阿英並沒有走。她站在門外等了一會,從門縫裡窺見餘靜慢慢入睡了,便悄悄走了進來,脫下身上的罩衣,給余靜蓋上。她坐在旁邊,守著電話,看餘靜發出均勻的呼吸,睡得很酣,心裡十分高興,就像是自己睡熟了一樣的舒服。

  辦公室裡電燈的光芒暗下去,窗外射進早晨第一線陽光,照著餘靜圓圓的臉龐和兩個小小的酒窩,臉色顯得有些疲乏,但十分安詳。

  【第三部 第二十九章】

  昨天晚上,陶阿毛約管秀芬到一家小飯館吃晚飯,她因為晚上要參加党團員會議,開頭不想去,經不住他再三邀請,只好勉強去了。晚飯後,陶阿毛又要求管秀芬和他一同到大光明電影院看電影。她不肯,一定要回到廠裡來。他只好送她回廠。一進大門,他們就一前一後走著。走到廠長辦公室樓下,一張觸目的通知顯在她的眼前:「原定今晚召開的党團員會議,因故改日舉行。」下麵是「黨支部」三個字。她看到這熟悉的筆跡,仿佛鐘珮文就站在她的旁邊,臉上微微發熱。她回過頭去看,陶阿毛笑嘻嘻地走了過來,他早看到那張通知,站在她旁邊低低地說:「你看,白來,還不如去看一場電影好!」

  「你又來做啥?」她生怕旁邊有人看見,想避開他,卻又沒法甩開他。她邁開大步,準備到黨支部辦公室去看餘靜她們。

  他緊緊跟著她,見她朝黨支部辦公室那個方向走,臉上顯出緊張的神情,仿佛她走進危險地帶,追上一步,指著車間說:「你看,現在啥辰光,車間這麼忙,還不讓人家休息休息,又要去麻煩人……」

  她回頭一看,運動場上靜悄悄的,越發顯得車間機器聲音的嘈雜,姊妹們一定忙碌地做生活。路上靜靜的,沒有一點人聲,她心想余靜許是到區上開會去了,所以今晚的會改了期。她怕碰到熟人,更怕陶阿毛跟她進黨支部辦公室。她深深歎了一口氣,對陶阿毛這樣的人真沒有辦法,像個蒼蠅似的,老釘著你。她看了他一眼:「你別管我!」

  「去,就去,我陪你去!」

  她聽到最後那一句,腳步馬上停了下來,改口說:「不去,就不去吧。」

  她轉身向大門走去,他像是她的影子,在後面一步也不放鬆地跟著。他企圖再約她到大光明去,也許正趕上正片上映。她憋著一肚子的氣,再也忍耐不住了:「啥地方也不去!」

  「好。」

  「你回去吧。」她想離開他。

  「你呢?」

  「別管我!」

  「這麼晚了,一個人回去不好,我送你去。」

  「不要你送!」

  「外邊也沒熟人,怕啥!」

  她是一個逞強好勝的女孩子,一聽這話,哪能忍受的下,便把掛在胸脯前面的右邊那根黑烏烏的辮子往背後一甩:「怕?我啥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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