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二五〇


  「我不是問你這個。你和解放區的往來,我很清楚。我問你解放以後做了哪些違法的事體……」

  朱延年心頭一愣:自己和解放區往來的事,他很清楚?難道他當時在解放區管這方面的事體嗎?朱延年說:「是的,我馬上就要談到解放以後的事情……」

  「不要繞彎子,談吧。」

  「解放以後,解放以後,」朱延年重複著這句話,皺起眉頭,回憶地說,「解放以後,我規規矩矩做生意呀!」

  「你一點違法的事體也沒有做?」

  聶性初兩道銳利的眼光注視著朱延年。朱延年若無其事,沉著地說:「也不能這麼講。」

  「那麼,」聶性初單刀直入,問,「你做了哪些違法的事體呢?」

  「我記得,我沒有做違法的事體,不過,福佑店裡人多嘴雜,說不定做了一些違法的事體,當然,我要負責,可是我不清楚。」

  「你是說福佑藥房別的人可能做了一些違法的事體,你自己沒有做違法的事體,是這個意思嗎?」

  「這個,唔,是的。」

  「我現在並不是問福佑藥房的店員,問的是你自己。你自己一點違法的事體也沒有做?」

  「這個,當然,也難講,」朱延年吞吞吐吐地說,「我實在沒有做違法的事體……」

  聶性初打斷他的話,插上去說:「自己做的自己清楚。你行賄哪些幹部?用啥方式行賄?

  老老實實地講。」

  「我講話最老實不過了,我們生意人最講究信用老實,騙人騙不到底的,更不能欺騙你。你明察秋毫,比我們知道的事體多,瞭解的清楚……」

  「你別給我講這些,你說事實!」

  「是的,應該說事實。」朱延年一句一句地慢慢說,「對幹部麼,交際應酬確實有的,比方說請吃頓飯呀,看個戲的,這也是我們交易場中常有的事體,福佑想做生意,這些應酬也難免。」

  「只是吃飯看戲嗎?」

  「往來多了,一回生二回熟,有了交情,送點禮物這些事也是有的。這是我們的舊習慣,一時還沒有改變過來,有意行賄幹部,那還說不上。」

  「你行賄哪些幹部?」

  「要說這也算行賄,那可就多了,大小幹部到我們店裡來,少不了有些交際應酬,姓名一時也記不清了。如果這些交際應酬也算違法,那我們福佑確是做了不少違法的事體了。不過呢,在舊社會裡卻不算啥,我們沒有改。現在曉得了,以後再不犯就是了。」

  「你別把事體說得太輕鬆了,」聶性初冷笑了一聲,說,「不是一般的交際應酬,你是行賄,腐蝕國家幹部。聽說福佑藥房是幹部思想改造所,你就是所長,幹部到了你們藥房,你都有辦法把他改造過來。是嗎?」

  「絕對沒有的事,這是外邊人造謠。我可以對天發誓,我朱延年是新民主主義的進步工商業家,向來就是跟解放區共產黨走的,我受了共產黨許多教育,我愛護幹部比愛護那 片藥房還要忠心,要不是共產黨解放了上海,我福佑藥房吃盡了國民黨反動派的虧,不會複業的,就是複業,生意也不會做得這麼大的。水有源樹有根,共產黨人民政府待我這麼好,你說,我會腐蝕國家幹部嗎?絕對沒有的事。你不信,你可以到福佑去調查,我可以用我的腦袋擔保,絕對沒有的事!……」

  朱延年一口氣說下去,越說越快,筆錄人沒法記錄了。馬繼平乾脆停下來,用自來水筆止住他:「你慢慢講。」

  「我說的句句是老實話。」朱延年喘了一口氣,放慢了語調說。

  「你大概以為我們是小孩子……」聶性初微微一笑,說。

  「絕對沒有這個想法,我可以發誓……」

  「用不著發誓,說老實話就行了。」

  「我說的是老實話……」

  「你還要欺騙?」聶性初把臉一沉,有意暫時放下這個問題,轉到別的方面,問道,「這樣好了,你先說說暴利部分。」

  朱延年看到聶性初面孔變色,心裡確實吃了一驚,擔心今天混不過去了。一聽到問他暴利部分,心裡稍微開朗一些,因為這個方面即使獲得許多利潤也不要緊,因為人民政府沒有規定利潤多少,再多也可以說不是有意違法。他認真地想了一陣,很嚴肅地說:「暴利最大的部分是儀器方面,大約在一倍以上,也有兩倍的,這是極個別的。三年來,大概有八九億的營業額,最多的是X光部分。一般冷門貨售出,暴利也不錯,張科長那邊多一點,前後有兩億光景。」

  「你沒有外匯,X光儀器這些東西怎麼進口的?」

  朱延年驚奇聶性初對西藥界的行情也蠻熟悉,一句話就問到節骨眼上。他知道套點外匯,最大的罪名不過是違反國家金融法令,但進口醫療器械是政府允許的。他料想不承認下來不行,這方面承認下來更好掩飾別方面的違法事體。他考慮妥當,一五一十地說:「我有個朋友在香港,從前在上海言明:如果我們要向香港進貨,把款子匯到廣州行莊就可以了。我們要買啥物事,直接向香港的朋友接洽。他把貨寄到廣州,由廣州幾家運輸行開發票給福佑,轉運到上海,貨款由廣州劃過去,外匯就套過來了。」

  「前後一共套了多少外匯?」

  朱延年默默計算了一下,說:「起碼在十億以上。」他說出這個數字又後悔,覺得太多了,卻又收不回來,便接上去說,「不過,我們自己從來沒有上過腰包,為了國家和人民的需要,——國內X光儀器很缺,外貿當局鼓勵我們設法多進口。」

  「你套外匯也要外貿局負責嗎?」

  「不是這個意思……」

  「是啥意思?」聶性初說,「講話要老實些,自己犯法,不要推到別人身上。」

  朱延年的面孔一陣紅一陣白,他不得不把頭低了下去,生怕聶性初發現。聶性初的眼光對著他:「你造了多少假藥?」

  「假藥?」朱延年抬起頭來,接連搖頭否認,「從來沒有過,從來沒有過。」

  「從來沒有過?」聶性初懷疑地問他,「為啥客戶檢舉你呢?」

  朱延年聽到檢舉兩個字不禁一愣,但旋即擺出一副受冤枉的神情,委屈地說:「客戶要這麼說,我有啥辦法呢?請求庭上徹底調查這樁事體,有些客戶可能對福佑有意見,把壞事都推到我身上,這也不好吧?」

  「你意思是說,客戶冤枉你嗎?人家還有物證哩。」「物證,那很好,很好,可以化驗。」朱延年咬緊牙關,死不認帳,不動聲色地說,「有些藥發出去過時了,這情形不能說絕對沒有。過時的藥,會沉澱,這是大家曉得的。夥計不小心,發點過時的藥,哪家藥房也難免。」

  「福佑賣的都是真藥?人家化驗出來也不算數?」

  朱延年頓時想起發給張科長複方龍膽酊那些假藥,不好把話說死,馬上給自己又找出了理由:「這個麼,當然,也難說,因為福佑生意做的大,來往客戶多,和福佑往來的藥廠也多,有些小藥廠,設備不全,也會有些藥不合藥典規定,只要提出是哪一批貨,查查帳,看是向哪家藥廠進的貨,可以掉換。」

  「你自己不是也有個藥廠嗎?你們廠裡制的藥都合乎藥典規定嗎?」

  「我們廠裡的藥當然都合乎藥典規定,一點也沒有錯,這一點,我完全可以擔保。」

  「如果查出假藥呢?」

  「我情願加倍處分。病人吃藥為了救病,我們福佑就是為人民服務的,絕對不會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體。如果這一點起碼的道德也沒有,怎麼配稱做新民主主義時代的商人?」

  「漂亮話少講一點,還是說老實話的好。」

  「你說的對極了,我一貫主張說老實話的。漂亮話欺騙不了人,更欺騙不了你。騙人結果只是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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