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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七


  生產計畫沒法訂嗎?趙得寶和韓工程師一道來和他商量。現在,為了要開足錠子,工人自動放長木棍。他還有啥閒話講呢?一股暖流在他身上流動,他感激地站了起來,說:「工人同志這樣熱愛生產,太使我感動了。『五反』以後,梅廠長辦事束手束腳,大不敢管事;我呢,對花司的加工訂貨也不大敢接受。因為廠長不敢管事,工程師要辭職,沒有他們,成品就很難合規格,將來退貨吃不消,吃批評還在其次。現在看到工人同志這樣積極熱情,我啥顧慮也沒有了。余靜同志,兩千錠子一定開足。」

  「只要你積極生產,有困難,工會一定支持你,幫你解決。」

  餘靜說。

  「我一向積極生產,這是沒有問題的。」徐義德精神煥發,主動問道,「大家對生產計畫還有意見嗎?」

  大家繼續提意見,韓雲程也提了點意見,修正補充了生產計畫,全體一致通過了。勇複基提出最近廠裡的資金問題,常常周轉不靈,不能老是靠人民銀行貸款過日子,希望大家想個辦法。他其實是要徐義德想辦法,但他怕得罪了總經理。自從他交出了黑帳,心裡有個疙瘩,處處防備徐義德對他打擊報復,許多事不敢直接和徐義德講,不是通過梅佐賢,就是當著大家的面提,好像這樣才有個靠山。憑他瞭解,和在滬江擔任會計的經驗來說,徐義德手裡從來不缺頭寸的,滬江資金是充裕的,但近來的情形,和往常不一樣了。他知道其中有鬼,可是又不敢告訴工會,更不敢當著徐義德的面戳穿。不過,資金短絀,支付不出,總要找到他的頭上。他本來不想在今天的會上提出,看到剛才徐義德講話很激動,趁著他這股熱勁,順便提出來。

  韓雲程支持他這個意見,說:「這也是我們廠裡的一個大問題,因為資金不足,影響生產計畫的完成。單訂了生產計畫,資金沒有保證,執行起來也有困難。」

  趙得寶同意他的看法:「勇複基同志提出這個問題很好,制訂生產計畫的辰光,韓工程師就提過了,現在要想辦法解決才好。」

  「勇複基是我們滬江的老會計,我們廠裡的一本賬就在他肚裡。他一定有辦法。」鄭興發說。

  「辦法倒是有一個,」勇複基避開徐義德的眼光,他不敢在總經理身上出主意,想了另外一個法子,說,「不曉得行的通行不通?」

  徐義德的眼睛一直暗暗盯著勇複基,怕他在自己身上打主意。

  「說出來,大家評評。」趙得寶說,「三個臭皮匠,抵個諸葛亮。」

  「我想,從每個月盈餘中撥一部分作為生產預備金,不曉得可以不可以?」

  徐義德松了一口氣,首先贊成:「當然可以,撥個百分之三十,我看沒有問題。余靜同志,你說,是啵?」

  余靜完全同意。會議確定從下個月開始積累。鄭興發從今天會議上才知道廠裡原來資金還有困難,他想起倉庫裡老是堆得滿滿的,為啥不可以拿出去換點錢呢?他站了起來,說:「工務上好好計算一下,我們廠裡每個月需要的物料多少,倉庫裡要不要存那麼多?棉紗要不要存那麼多?能減少一點,資金不是多了嗎?」

  郭鵬一聽見「工務上」三個字根根神經都緊張了,剛才湯阿英的意見雖說和他有關係,但是大家都有份;沒想到小小湯阿英想的比工程師和工務主任還周到,真是出人意料之外。鄭興發是老工人,技術高,情況熟,更不可輕視。他生怕鄭興發戳他的蹩腳,凝神地一字不漏地聽鄭興發說。經鄭興發一提醒,郭鵬伸出手來,興沖沖地說:「對,鄭師傅這個意見很好,是一個合理化建議。我最近也在想這個問題。」

  「算得上合理化建議嗎?」鄭興發謙虛地問。

  韓雲程欽佩工人想的周到,他對這一方面的問題從來沒有動過腦筋。他點頭說:「當然是個合理化建議。」

  郭鵬給他做了注解:「這聯繫到我們廠的管理制度問題,物料的存量,過去是多了一點,我們總怕需要的辰光不夠用,其實,現在給花司加工,物料沒有問題,大大可以減少積壓,便利資金周轉。棉紗庫存也多了一點,過去怕每月完成不了任務,好抵上。會後,我計算一下,最近就可以減少存量。」

  「那好呀!」勇複基得到意外的收穫,情不自禁,歡呼道。

  「這個辦法好嗎?」余靜問徐義德。

  徐義德的眼光正停留在鄭興發的身上。他感到坐在左側的鄭興發是另外一個鄭興發,而不是在廠裡作了二十年工的鄭興發,因為過去的鄭興發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關心滬江的生產呀!工人這樣關心生產,滬江的前途還是大有可為,利潤是很有把握的。他的眼睛閃出了得意的光芒,心情激動,興奮地說:「當然好!過去我認為這些制度只能在國營企業裡實行,今天工人同志主動提出,真是教育了我。今後我一定要在党和工人階級領導之下,緊緊依靠工人,搞好生產。」

  【第三部 第十八章】

  夏亞賓坐在X光器械部那間小房子裡,望著掛在牆角落的一架透視機出神。他的眼光仿佛比X光厲害,要透過透視機似的。他看了足足有半個鐘頭,沒有發現新奇的物事,眼光慢慢從透視機移過來,望著堊白的牆壁,望著靠牆的兩張小沙發,望著寫字臺上香港寄來的X光器械產品的圖樣和英文說明書,望著窗外的馬路和櫛比的房屋,感慨地搖搖頭,喃喃地說:「待不久了,待不久了。」

  他心裡非常煩躁,好像是一堆亂絲,理不出一個頭緒來。他再也不能安靜地坐在那張轉椅上;霍地站了起來,在房間裡踱著方步。房間太小,他走了三兩步,不是碰到房門,就是碰到窗戶。他心裡悶的慌,站在視窗,把窗戶打開;嘈雜的人聲和車輛的聲音頓時從外邊湧進來,充滿了小小的房間。他伸出頭來看:馬路上的行人匆匆忙忙走來走去,每個人都似乎有很多事體要去做,有的甚至不是在走路,好像在跑步,去趕辦一件緊急的事體。他越發感到自己閑得發慌。他砰的一聲把窗門關上。

  朱延年被捕,對夏亞賓來說,真是個晴天霹靂。他總以為福佑大有可為,前途遠大,沒想到朱延年會給抓進去,更沒想到朱延年欠下一屁股的債。遠大的前途,像是晴朗的天氣,忽然烏雲四起,一陣狂風暴雨,迷迷茫茫,一絲陽光也看不見了。他雖然每天照例上班,可是兩手空閒,無事可做,只是翻翻報紙,看看廣告,踱踱方步,聊聊閑天。

  門外傳來清脆的敲門聲。這聲音給他帶來了希望。他盼望忽然會發現意想不到的奇跡。他舒展眉頭,猛可地站了起來。開了門,走進來的是葉積善和夏世富。夏世富見他關緊門就有點稀奇,進門見他一臉心思的樣子,更覺得古怪,便半開玩笑地問他:「怎麼樣,我們的X光專家,關起門來,想設計新的X光器械嗎?」

  「外勤部長真有風趣,現在還同我開玩笑。」

  「開玩笑還要規定時間嗎?」

  「不是這個意思……」說到這裡,夏亞賓說不下去了,他深深嘆息了一聲,說,「現在是啥辰光!」

  他這句感慨的話句引起葉積善的憂愁和同情。葉積善接過去說:「是呀!」

  他和夏世富蹲在外面煩悶的很,原來想進來找夏亞賓聊聊天,散散心,沒料到給夏亞賓兩句話一說,憂愁像潮水一般的在心頭氾濫了。夏亞賓見他沒說下去,便又說:「福佑這個局面維持不下去啊!倉庫給封了,營業停止了,客戶往來斷絕了,債戶天天逼上門,積善,你這個副主任委員,物資能保管到啥辰光?……」

  夏世富聽到這裡,臉上的笑容消逝了。從福佑目前的情況,使他想到坐在監牢裡的朱延年,又想到自己。他近來的心像是懸在半空,白天一看見穿軍裝的和員警制服的,心裡立刻緊張起來,朱延年被捕的情景迅速閃現在眼前。晚上睡覺,聽到打門的聲音稍微急一點,他的心就跳得厲害,好像有人來抓他似的。甚至聽到電話鈴聲,他也有點心跳,以為是來查問他給朱延年經手的事。他站在葉積善旁邊,悶聲不響。

  葉積善一屁股坐在靠牆的小沙發上,說:「能保管到舍辰光,就保管到啥辰光。」

  「本來福佑的業務蠻好,真夠得上說『蒸蒸日上』這四個字,只怪童進不好,弄到這步田地!」夏亞賓埋怨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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