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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六


  他希望早點散會,江菊霞在家裡等他的電話。今天是一個絕妙的機會,他真的到廠裡開會,遲點回去,家裡那三位太太不會懷疑他的。他感到剛才回答的太簡單,別露了馬腳,擺出很關心生產計畫的樣子,又補充了兩句:「韓工程師,你看,還有啥意見嗎?」

  「這個,」韓雲程沒有思想準備。他參加制訂生產計畫總是拉著趙得寶一道談的。他怕直接和徐義德、梅佐賢往來,鬧得不清不楚的,將來發生事情說不明白。他以為今天不過形式上通過一下,沒想到還要討論。他隨口答道,「可以研究研究。」

  「又要研究研究了。」這是鐘珮文的聲音,他說完了,得意地望了大家一眼。

  「快說吧,韓工程師,這不是試紡的辰光,要研究啥!」

  湯阿英細心聽大家的發言,一有機會就插上來。她講話不轉彎抹角,心裡想啥,就講啥。韓雲程聽了鐘珮文的話已經很不舒服了,經湯阿英點破,他的臉立刻緋紅,辯解地說:「研究也不是壞事體呀?生產計畫我親自參加制訂的,趙得寶同志瞭解這個情形。我的意見都在裡面了,」他指著放在梅佐賢面前的生產計畫書說,「現在要我提新的意見,不研究不好亂說啊。」

  趙得寶點頭同意他的意見。

  余靜知道韓雲程的脾氣,怕鐘珮文和湯阿英同他爭執起來,她插上來說:「韓工程師一時想不出意見,就等一會,有意見再說。」

  韓雲程緊接著說:「有意見一定說。」

  張小玲一聽這話很靈活,插上來,給韓工程師敲敲定,說:「不要等一會沒有意見了,這是我們廠裡的生產大事,對每一個人都有關係哩。你是工程師啊,修訂生產計畫,要多提意見啊。」

  「一定說,一定說。」韓雲程不再模棱兩可了,謙虛地說,「生產計畫,我當然有責任。不過,這計畫,沒有工人同志的力量,單靠我們在試驗室裡訂,也訂不完整。至於講技術方面的事,郭主任也很熟悉,請他先談談。」

  今天徐總經理親自出席勞資協商會議,正是表現能力的機會。郭鵬早就想講話,可惜沒人問他。韓雲程往他身上一推,便毫不客氣地站起來,說:「這個計畫麼,我和韓工程師一道參加制訂的。照我個人看呢,覺得不錯,比過去的,高明的多了。『五反』以前,嚴格的講,我們廠裡的生產就沒有計劃,現在和過去不同了,徐總經理和梅廠長親自領導我們訂計畫,真是大大的進步……」

  張小玲打斷他的話,問:「你對計畫本身有意見嗎?」

  「草擬計畫的辰光,我有許多意見都講了。這個計畫,我個人認為很好很好,沒啥意見。」

  郭鵬坐了下來,生怕徐義德和梅佐賢沒有聽見,歪過頭討好地朝他們那邊望了一眼。梅佐賢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一方面欣賞郭鵬的讚美,另一方面因為表現出梅佐賢在郭鵬身上下了功夫的成績。

  湯阿英和張小玲嘀咕了兩句,然後大聲地說:「你們沒意見,我倒有個意見。」

  徐義德奇怪細紗間的擋車工對生產計畫能有啥意見呀!

  繼而一想:湯阿英當勞方代表,怎麼肯不發言哩!嘻嘻!

  餘靜看到會場上的人交頭接耳地在開「小會」,沒有注意湯阿英要發言,她要湯阿英站起來說。嘁嘁喳喳的聲音沒有了,大家望著湯阿英。郭鵬輕蔑地望了湯阿英一眼,覺得她太不識相,在坐的總經理、廠長、工程師都沒有意見,一個細紗間小小的擋車工居然有意見,簡直是目中無人,膽大妄為。他注意聽她說啥:「我們細紗車間還有兩千錠子沒開,擱在那裡多可惜啊!

  要不要放在生產計畫裡,叫兩千錠子轉動起來。」

  余靜看徐義德心不在焉的神情,知道他對今天的會沒有興趣,出席是迫不得已的。她有意不點破他,遇有機會,就請他發言,使他沒法躲閃。她指著湯阿英對徐義德說:「她提的這個意見很重要,我倒忘記了。」

  「這個麼,我倒是想到的,」徐義德坐著,露出不值一談的神情,現在的錠子能夠轉動已經不錯了,還要開兩千錠子,真是無事找事,多此一舉。他搖搖頭說,「現在沒法解決,是啵,梅廠長。」

  「是的,是的。」梅佐賢向徐義德哈腰點頭,說,「一點不錯,沒法解決,現在前紡供應後紡已經很緊張,再把錠子開足,後紡更吃不飽了。何況人工也不夠,開足了,要到外邊去招工人,沒有那麼合適的。」

  「完全不能解決嗎?」餘靜用懷疑的眼光望著梅佐賢,然後轉過來,徵詢大家的意見。

  鄭興發馬上拍胸脯說:「只要花衣供應得上,我們清花間沒有問題。」他回想過去的情形,說,「滬江剛開辦的辰光,錠子是開足的,清花間可以供應棉卷,現在為啥不可以?清花間,我負責。別的車間,那就要看大家的了。」他說得太快,有點吃力,不斷地咳嗽。他的肺病還沒有好。

  鋼絲車間的戴海旺說沒問題,粗紗間的吳二嫂說她可以打保票,剩下來的就是細紗間的擋車工了。梅佐賢認為這是一個沒法解決的難題。湯阿英提出這個問題,一定是工會授意,想出梅佐賢的洋相。梅佐賢不能在徐義德面前丟這個臉。廠裡大小事體,徐義德都交給他辦,他不能承認沒想到這兩千錠子。他對餘靜說:「我早想到這個問題,就是因為人工不夠,沒有提出來。

  余靜同志,錠子開足,工會方面能解決人工問題嗎?」

  餘靜可沒有給他難倒,也不慌張,慢騰騰地說:「這事要廠方解決,工會當然可以幫忙。你打算怎麼樣?

  徐總經理。」

  「我打算?開足,當然是好事,可是得先有工人。」

  余靜知道徐義德「將」她的「軍」。她並不在乎,沉著地說:「大家想想辦法。」

  她的話雖然這麼說,可是眼光卻對著湯阿英和張小玲。她們兩個是細紗間的勞方代表,這事得要她們想法子,可是又不好公開要她們講,那一來,責任就推到她們身上,叫徐義德在一旁看笑話了。

  湯阿英果斷地說:「有工人,是不是就開足?」

  徐義德態度輕鬆,立即答道:「這還能開玩笑嗎?在勞資協商會議上講的話,當然算數。只要對生產有利的事,我沒有不贊成的。做總經理的總希望把生產搞好,把錠子開足。」

  「你對生產積極,我是曉得的。」餘靜語義雙關地說。

  徐義德一聽這話,耳朵有點發燒,他沉住氣對大家說:「余靜同志最瞭解我了,我無時無刻不關心廠裡的生產。」

  「總經理回到家裡也惦記廠裡的事,很晚了,還打電話問我廠裡的生產情形哩,嗨嗨。」梅佐賢說完了,得意地笑了兩聲。

  「你想介紹幾個女工進廠呢?」徐義德趕緊把話題拉回,問湯阿英。

  「用不著介紹女工,只要資方積極生產,廠裡開足錠子,我們細紗間的姊妹們放長木棍,調整一下班次,擋車沒有問題。也不要增加工資。」

  「一個工人不增加,擋車沒有問題?」梅佐賢圓睜著兩隻眼睛望著湯阿英,他的舌頭差一點伸了出來。

  「當然沒問題。大家說出的話都要算數。」張小玲說。

  她注視著徐義德。徐義德的臉上露出驚異的神情。他沒有料到湯阿英會想出這個主意,而且連工資也不要增加,工人這樣的生產熱情使他驚奇,使他感動。他想起自己這一陣子的消極態度和工人不計報酬的生產熱情成了一個強烈的對照。他像一個耍賴調皮的孩子,「五反」以後,躺在地上不起來,一邊哭一邊叫,要這個要那個。政府和工會就像是慈母對待子女,幾乎是要啥就給啥。資方代理人和高級職員要辭職嗎?餘靜幫助給解決了。沒有周轉資金嗎?早幾天,工會出面向人民銀行交涉,給滬江借了兩億的信用貸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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