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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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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義德贊成唐仲笙的分析,他首先回應:「這確實是個大問題。」 馬慕韓絲毫不讓步,想把徐義德頂回去。他說:「我並不否認捲煙業的困難情況,但只是暫時的,農民購買力一提高,市場必然要擴大的,而且也不是所有的行業都是這樣,你倒說說棉紡業看。」 徐義德靈活地把身子一閃,用手指著江菊霞,對馬慕韓說:「你倒忘記她在這裡嗎?棉紡業的行情她比我熟悉。」 「那麼,江大姐說吧。」馬慕韓排算等待另外的機會再對付徐義德。 江菊霞有意先退一步:「慕韓老弟對棉紡業的行情,瞭若指掌,何必要我說呢?」她等待馬慕韓表示態度,果然馬慕韓再一次邀請她說。她望瞭望桌子上的酒杯、調羹和筷子,然後才謙虛地說:「慕韓老弟要我說,我不敢不遵命,說錯了,請慕韓老弟指正!」 「啊喲,我的天!」馮永祥大喝一聲,引起滿座注意。他晃了晃腦袋,催促道,「別再扭扭捏捏,快說吧,這樣,我可沒有那個耐性子等了。」 「好,遵命遵命,」江菊霞打開身邊紫色手提皮包,取出一塊水紅色的印花紗手絹拭了拭嘴角,慢騰騰地說,「棉紡業倒不錯,我看比『五反』以前好。別的不說,拿工繳來講,過去二十支紗二百六十單位,一般有三十單位左右的利潤;以目前調整的工繳計算,可以得到利潤五十到七十單位。要是以一萬枚錠子來算,完全可以保證股息八厘的支付。這次政府主動調整工繳,出乎棉紡業的意料之外,大家都很高興。」 「是啵?」馬慕韓雖然沒有望著唐仲笙,但他這話顯然是問唐仲笙的。江菊霞給他提供了有利的證明,越發顯得他眼光銳利,看問題正確,高人一等。他進一步對唐仲笙說,「不能用一個行業來判斷上海工商界的情況。」 唐仲笙並不低頭:「難道棉紡業就可以代表整個工商界的情況嗎?」 這一「軍」「將」的可不輕,馬慕韓差點給頂回去,想了想,說:「當然棉紡業不能代表整個工商界的情況,我也沒有這個意思。不過呢,棉紡業在上海工業方面占了很大的比重,從棉紡業大概可以看出工商界的趨勢。這一點,恐怕也不好否認。」他得意地冷笑一聲,說,「就棉紡業而說,調整了工繳,又收到評戶通知書,大家差不多都升了一級,我個人也從兩個半提到基本守法戶,可謂『名利雙收』。憑良心講,政府待我們工商界不錯。」 唐仲笙仍然不讓步:「名利雙收,最多也只是少數人,多數人並不如此。」他自己被評為二個半,沒有提升,心中十分不滿;聽到棉紡業差不多都提了一級,更加不滿。馬慕韓收到基本守法戶的通知書,使得他不滿的情緒裡夾雜上一些酸溜溜的味道,諷刺道,「我們捲煙小行業不能和棉紡業比,更不能和你老兄比,像你這樣得天獨厚的人物,就是在棉紡業也不多見的。德公,你說是不是?」 徐義德知道唐仲笙想分化馬慕韓的力量,尋找友軍。他當然願意和他同盟,卻又不便得罪馬慕韓,獨出心裁地想了一個妙句:「慕韓兄是我們棉紡界的天之驕子!」 江菊霞很欣賞這句話,徐義德既表示同意唐仲笙的意見,又捧了馬慕韓。她愛慕地望了徐義德一眼,同時助長徐義德和唐仲笙的攻勢說:「英文叫做安琪兒。」 馮永祥翹起右手的大拇指,在江菊霞面前晃了晃:「密斯瑪麗江,英文刮刮叫,真不愧是滬江大學的高材生!」 他望了大家一眼,顯耀自己的英文也不錯。江菊霞立刻瞪了他一眼:「你又來了,阿永!你再這樣,我就不吃你的飯了。」 馮永祥正在想怎麼回答,服務員捧著一大盤紅膩膩的臘味拼盤進來,放在桌子當中,接著又把兩瓶燙得熱騰騰的加飯黃酒放在馮永祥面前。馮永祥讓大家就位,把一瓶酒送到對面的潘宏福手裡,說:「老弟,那邊請你代勞。」 他自己首先拿起江菊霞面前的酒杯,斟了滿滿一杯,恭恭敬敬送到她的面前,放下笑臉,說:「你不能走,你一走,大家想你,飯都吃不下去了。」 江菊霞霍地站了起來,繃緊了臉,指著馮永祥的鼻子說:「你再說,我馬上就走!」 「好,好好,不說,不說。」馮永祥給自己斟滿了一杯,向她舉了起來,忽然很嚴肅地說,「算我不是,敬你一杯,陪個罪。」 「我不喝。」她站著說。 「那麼,請坐下。」馮永祥按著她的肩膀,等她坐下,說,「我先飲為敬,就看你的了。」 他真的一口喝幹,用空杯子對著她。 「饒你一次。」她也幹了杯。 「阿永,別忘了主客。」 馮永祥點頭謝謝唐仲笙的提醒,說:「不會的。來,大家敬信老和慕韓兄一杯。」 潘信誠首先站了起來,微笑地說:「不敢當,不敢當。」 大家碰杯,都幹了。馬慕韓剛才給唐仲笙和徐義德聯合進攻了一次,沒等他還手,叫一盤臘味拼盤給打斷了。他等大家坐下,輕輕敲了徐義德一記:「要說我是天之驕子的話,那麼德公也是安琪兒,滬江的工繳絕不會比興盛少拿了一個單位,工繳調整大家都有一份。」 「可是滬江哪方面也趕不上興盛,鄙人也不能和你老兄相比啊!」 徐義德這麼一頂,馬慕韓一時來不及回手,緊繃著臉,在冷靜思考。房間裡的空氣突然緊張起來了。馮永祥馬上用雙手向馬慕韓和徐義德一按,說:「你們兩位少講兩句,也讓大家講講,好不好?」「我沒有禁止大家發言啊!」,馬慕韓說,「好,現在聽聽各位的意見……」 「各業情況不同,」潘巨集福首先插進去說,「花紗布公司華達呢的工繳就低,絲織工業大小廠成本不同,而工繳一律,小廠代花紗布公司加工燈芯絨利潤很少,一般工繳只夠成本,累積資金就有困難了。麵粉工業的新工繳,到現在還沒有公佈,目前是暫行工繳。別的廠我不瞭解,拿我們慶豐廠來說,生產計畫就有影響。特別是上糧公司加工,有時臨時分配任務,要求太急,甚至早上交麥,晚上就要粉,或者要在三十六小時完成加工任務,在生產計畫上和財務計畫上都有很大困難。現在許多行業資金都短絀。別的不提,就說毛紡織工業吧,各廠積存的滯銷品在一千億左右,物資交流大會上,我弟弟說,原來計畫推銷四百億,結果只銷了四十億,眼睜睜看著貨變不了錢。政府不協助推銷滯銷品,很難維持再生產。最好政府能貸點款,私營行莊幫點忙更好。」 他一口氣說完了。金懋廉會意地接上去說:「私營行莊幫忙,沒問題,特別是在座各位,有啥需要,信通一定幫忙。人民銀行存放款利息降低,使得我們私營行莊開放貸款利潤不大;不過呢,只要幫助幾 片廠,資金寬裕了,和這些廠有業務關係的廠商也可以隨著鬆動;反過來對我們行莊也是有好處的……」 馮永祥笑著打斷他的話,對他說:「你的算盤真精,連我們的鐵算盤也比不過你。」 徐義德忍不住搭了一句:「那當然,我怎麼能和懋廉兄比,他打的是大算盤,我打的是小算盤啊!」 唐仲笙心頭鬱鬱不樂,貸款引不起他的興趣,無精打采地說:「貨款很好,就怕有些廠商沒有胃口。資金短絀固然是困難,市場怕是個更大的困難!」 馬慕韓針鋒相對地說:「有路總得走,走一步是一步,困難也只能一個個解決。 我倒贊成懋廉兄的意見。」 「我不是不贊成,」唐仲笙希望馬慕韓去北京開會,能把他們的困難反映給中央,忍不住一再強調困難,更不惜和馬慕韓頂來頂去。他說,「就是贊成了,解決不了問題,至少不能解決我們捲煙工業的問題。」 馮永祥一見情勢不妙,有點劍拔弩張的樣子,他慌忙站了起來,像是對大家發表講演,語調卻是京劇道白腔:「諸位明公,且聽小的說個明白。我看目前工商界,好有一比,好比那水面浮了一層油,上面是油呀,下面是水;臉上蠻積極,心裡卻消沉。諸位明公,我說的對也不對?」 第一個贊成他意見的是徐義德。他回想起自己最近進滬江廠的心情,慢慢流露出不滿的情緒:「是啊!老實說,我就是這樣。最近廠裡黨和工會老是催我訂生產計畫,我就是沒有興趣。他們要尊重我的三權,我對三權也沒有興趣。過去三權的後果是賺錢,今天三權的結果是三責,也就是三個包袱,趁早摜掉越好。過去權與利相連,現在是權與責相連。所以我很擔心,怎麼也發生不了興趣。」 「妙喻,妙喻!」唐仲笙一邊吃了一塊蔥油雞,一邊獨自喝了一口加飯黃酒,好像慶祝自己意見得到更多人的支持,笑嘻嘻地說,「阿永看問題確是高人一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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